青灰色的瓦当滴着化雪水,周柏数到第九声滴答时,祠堂方向传来晨钟。
他故意将《九章算术》捧歪半寸,让书页阴影恰好遮住正在演算的微积分公式——昨夜用烧焦的柳枝炭条写的。
"三郎近日倒是勤勉。
"族学先生周墨卿踱步到案前,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按住麻纸边缘。
老儒生浑浊的眼球里泛起异色,盯着那些蚯蚓般的符号:"这是...河图洛书?
"满室窃笑戛然而止。
周柏抬头看见周松扭曲的冷笑僵在脸上,前排的周榕正死死攥住衣摆,指节发白。
"先生明鉴,此乃西域筹算之法。
"周柏起身行礼,广袖拂过案几时将写着铁器走私账目的纸笺扫入袖袋。
昨夜他翻墙潜入账房,在周怀仁的密匣里发现了这个——原来第三粮仓运的不是私盐,而是生铁。
老儒生的戒尺突然重重敲在"∑"符号上:"奇技淫巧!
"唾沫星子溅到周柏额前,"我周氏以诗礼传家,岂容这等胡夷之术玷污...""先生可曾见长安西市胡商算账?
"周柏忽然提高声调,童音在梁柱间激起回响,"他们用此符计数,半刻钟能算清三日流水。
"他瞥见窗外闪过管家周福的褐色衣角,故意将声调又扬三分:"若用于盐铁税赋,可省三成胥吏贪墨!
"戒尺悬在半空颤抖,窗外的衣角倏然消失。
周榕突然举手,嗓音因激动而嘶哑:"学生愿为佐证!
上月胡商买绢三百匹,用此符算账比账房快两炷香...""放肆!
"周墨卿的纶巾歪斜,枯瘦的手掌拍在案几上,震得砚台里的雪水泛起涟漪。
周柏却看见老儒生袖口露出的半截账本——那是用苏州码子记的族学开支,墨迹新鲜得能嗅到松烟香。
散学时飘起细雪,周柏在回廊拐角被周松拦住。
锦衣少年靴尖碾着块带血的冰碴,那是昨日被他鞭挞的小厮留下的。
"三弟好手段。
"周松抽出镶翡翠的匕首,刀尖挑开周柏的襕衫,"听说你夜探账房?
"寒光擦过锁骨时,周柏嗅到匕首上的狼血味——周怀仁的亲卫队今晨猎回了突厥探子。
"堂兄可知黄雀在后?
"周柏突然握住刀刃,鲜血顺着掌纹蜿蜒而下。
他贴身藏着从祖父书房偷来的密函,此刻正抵在周松腰间:"昨夜丑时三刻,马厩第三栏的波斯毯下..."周松瞳孔骤缩,匕首当啷落地。
远处传来周鼎山贴身侍卫的铁甲声,周柏顺势跌坐在地,将染血的密函塞进石缝。
那是他模仿周怀仁笔迹伪造的突厥书信,落款处盖着用萝卜刻的狼头印。
"怎么回事!
"周鼎山的独眼在貂裘风帽下泛着寒光。
老族长手中的铁胆停转,看见周柏掌心伤口时,喉间发出猛虎般的低吼。
周柏仰起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孙儿不该与堂兄争执..."他故意露出袖中《九章算术》,血迹在"均输篇"上晕开一朵红梅。
周榕突然从人群钻出,举着块带齿痕的玉佩:"学生亲眼看见松哥儿先动的手!
"暮色染红祠堂飞檐时,周柏跪在先祖牌位前。
青砖地的寒气透过膝盖往骨髓里钻,他却盯着供桌上的青铜夔纹觥——那是周氏先祖随隋文帝征讨南陈时得的赏赐,觥足残留着千年未褪的血锈。
"你很像老夫年轻时。
"周鼎山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铁胆摩擦声混着梆子声,"但太过聪明的人,在灵武活不过弱冠。
"周柏转身时扯动伤口,故意让血渗出新包扎的白麻布:"孙儿昨夜梦见白胡子老翁,他说...北邙山麓的铁矿该采了。
"话音未落,周鼎山的铁胆重重砸在供桌上,惊起梁间栖鸦。
戌时的更鼓响到第三声,周柏推开西厢房的门。
春桃趴在案几上熟睡,他取下小丫鬟鬓间的银簪,在砖地上画出复合弓的偏心轮结构。
月光透过冰棱在图纸上切割出诡谲光影,像极了前世实验室的激光校准仪。
"柏哥儿!
"窗棂突然被轻叩三下,周榕冻得发紫的脸贴在窗纸上,"你要的东西..."递进来的布包还带着体温,里面是周怀仁马队的蹄铁拓印。
周柏就着雪光细看拓纹,前世在机械厂实习的记忆骤然清晰:"半月型磨损...他们走的是黑石峪。
"指尖抚过拓印边缘的锯齿状缺口,那是运输重物时特有的痕迹——生铁密度比粮食大三倍不止。
五更天时,周柏摸到祠堂后的狗洞。
积雪掩盖了昨夜埋在此处的铁蒺藜,他掏出羊皮囊里的火折子,在洞壁上刻下第七道划痕。
当指尖触到某种坚硬物体时,心脏猛地狂跳——那是半枚带血齿印的突厥箭镞。
"原来如此。
"他将箭镞藏进内袋,想起密函上伪造的突厥文字。
北风卷着雪粒灌进脖颈,却浇不灭胸中翻涌的炽热:周怀仁私运的生铁,最终竟流向了突厥!
晨雾未散时,族学里己坐满子弟。
周墨卿的戒尺在《管子》竹简上游移,突然指向周柏:"你说国蓄篇何以解当下困局?
"满室目光如箭射来,周柏起身时广袖带起微风。
他看见周松缠着绷带的手正攥紧砚台,周榕的膝盖在案几下紧张地发抖。
"平籴法。
"童声清越如剑鸣,"今灵武粮价腾贵,因豪强囤积居奇。
当设常平仓,贱时籴,贵时粜。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偷听的管家,"比如...用第三粮仓的陈粟。
"周墨卿的戒尺突然折断,老儒生踉跄扶住案几。
廊下传来周鼎山沙哑的笑声,惊飞了檐角的白头鸦。
散学时,周柏在梅林深处埋下布包。
周榕蹲在旁边刨坑,冻僵的手指却异常灵巧:"这是何物?
""能让箭飞三倍远的东西。
"周柏将复合弓图纸裹进油纸,忽然听见树后传来枯枝断裂声。
他猛地甩出袖中铁蒺藜,却只惊走只灰毛野兔。
当夜西厢房烛火通明,周柏用偷来的鱼胶黏合竹片。
春桃磨出的牛角薄片在灯下泛着琥珀色,他用母亲的金簪在弓臂刻下凹槽,突然听见屋顶瓦片轻响。
"谁!
"他吹熄蜡烛的瞬间,一支狼牙箭钉入窗框。
箭羽染着靛青色,正是清晨挖到的突厥制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