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洮河的冰刚化,喜娃娘走得比春燕还急。
那天喜娃蹲在院角玩泥巴,看见娘把红棉袄往包袱里塞,小拇指上的银镯子碰得包袱皮“叮当”响。
“娘,你去哪儿?”
他踮着脚够包袱,被娘一把推开,后脑勺磕在门槛上,疼得首掉眼泪。
福顺从地里回来时,灶膛里的火早熄了。
喜娃举着半块硬得硌牙的窝头,鼻涕糊了满脸:“爹,娘不要咱们了。”
福顺的烟袋锅子“啪”地砸在门框上,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乱飞。
他冲进屋里翻箱倒柜,最后在墙缝里摸出半块银元——那是媳妇藏的体己钱,如今也跟着人没了踪影。
村里流言像春风里的柳絮乱飞。
有人说看见喜娃娘跟着个货郎往山外跑,也有人说她是受不了苦回了娘家。
福顺蹲在老柳树下抽烟,烟圈裹着唾沫星子啐在地上:“嚼舌根的!
有本事当着老子面说!”
可等喜娃问他“娘还回不回来”时,这个西十多岁的汉子却别过脸,用袖口狠狠擦了把眼睛。
没了娘的喜娃像棵没根的草。
开春播种时,他蹲在地头看父亲犁地,黄牛的蹄子踩碎冻土,扬起的尘土扑在他脸上。
“爹,我想娘。”
他小声说,福顺的鞭子突然抽在牛背上,惊得黄牛哞哞首叫:“想!
想顶个屁用!”
鞭梢扫过喜娃的手背,***辣的疼。
可等福顺回过神来,又慌得把儿子搂在怀里,粗糙的手掌轻轻揉着伤口:“娃,爹不是故意的……”夜里,喜娃听见父亲在隔壁屋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像要把肺咳出来。
他摸黑爬起来,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烧了碗开水。
端着碗进屋时,看见父亲蜷在炕上,枕头边放着个褪色的绣花荷包——那是娘嫁过来时带的。
“爹,喝水。”
喜娃把碗递过去,福顺突然抓住他的手,滚烫的泪水滴在他手腕上:“娃,咱们得活下去……”没娘的日子格外难熬。
喜娃的棉袄开了线,袖子耷拉着像只破布袋;布鞋露了脚趾,在泥地里踩得稀烂。
哥哥比他大五岁,却总躲在村里的草垛后头和小伙伴赌弹珠。
有次喜娃饿得实在受不了,偷摸去邻家的菜地里拔了根萝卜,被主人家追着骂“没娘教的野孩子”。
他抱着萝卜往家跑,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萝卜缨子上。
那年夏天,暴雨把山路冲得稀烂。
喜娃发着高烧,福顺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往镇上的卫生所赶。
泥浆漫过脚踝,福顺的布鞋陷在泥里,索性光脚踩着碎石子走。
喜娃趴在父亲背上,滚烫的额头贴着父亲汗湿的脊梁,模模糊糊听见父亲喘着粗气:“喜娃,再忍忍……”等打完针回到家,福顺的脚底板全是血泡,却笑着哄喜娃:“爹皮糙肉厚,这点疼算啥!”
喜娃渐渐明白,娘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他不再站在门槛上张望,也不再追问“娘去哪儿了”。
每天天不亮,他就跟着父亲下地,小小的身子扛着比自己还高的锄头;傍晚回家,又蹲在灶台前烧火做饭。
锅里煮着野菜糊糊,他总要把最稠的那部分盛给父亲。
福顺捧着碗,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我娃懂事……”山外传来消息,说喜娃娘在邻县嫁了个卖豆腐的。
福顺把烟袋杆子咬得“咯吱”响,却不许村里人在喜娃面前提这事。
可当喜娃在学堂里听见同学说“你娘跟人跑了”时,他像头小豹子似的扑上去,和人扭打在一起。
回到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却梗着脖子不哭:“爹,我不怕他们骂!”
福顺摸着儿子肿起的脸,心疼得首掉泪:“娃,咱们不争这口气,好好活着……”洮河的水涨了又落,老柳树的叶子绿了又黄。
喜娃在没娘的日子里一天天长大,他学会了自己补衣裳,学会了辨认哪种野菜能吃,也学会了在父亲疲惫时,默默把热乎的洗脚水端到他跟前。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想起娘的红棉袄,想起她梳头时掉落的长发,想起她临走前推开自己的那把力气——那把力气,把他的童年,生生推开了一道再也合不上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