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粒火星熄灭时,天边泛起鱼肚白。
萧翊昕不知道,此刻皇陵地宫深处,晏清璃正将染血的算筹插入朱雀雕像。
雕像眼眶内,半枚虎符的倒影清晰映出他奔马的身影。
马蹄踏碎薄霜,萧翊昕攥着从铁匠铺暗桩取得的铜匣向南疾驰。
匣中羊皮卷记载着二十年前军械司贪腐案,卷尾朱砂标记的“朱雀衔刀”西字让他脊背发寒——那正是母亲咽气前用血在他掌心划过的符号。
皇陵地宫甬道内,晏清璃的银钉正发出蜂鸣。
三枚暗器呈三角状钉在朱雀雕像眉心,青铜羽翼上的铜锈簌簌剥落,露出内层鎏金机关轮盘。
她将浸透探花郎指血的算筹插入轮轴,听着齿轮咬合的咔嗒声轻笑:“礼部侍郎今夜该头疼了。”
子时三刻,朱雀衔刀。
萧翊昕勒马停在城南陋巷时,正撞见一驾青篷马车碾过满地碎瓷。
车帘翻卷间,探花郎苍白的面孔在灯笼下忽明忽暗,那人腰间晃动的香囊刺得萧翊昕瞳孔骤缩——金线绣的孔雀翎羽,与母亲妆匣夹层的绣样分毫不差。
“跟上去。”
他抛给路边乞丐半吊铜钱,自己翻身跃上屋脊。
瓦片在靴底碎裂的声响惊起寒鸦,而马车己拐进礼部尚书别院后巷。
地宫深处突然传来机械轰鸣,晏清璃疾退三步。
朱雀雕像口中吐出的青铜盒内,静静躺着半卷《匠籍录》,发黄的纸页上赫然记载着当年为镇北王府铸造兵器的匠人名单。
她指尖抚过某个被朱砂圈住的名字,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泥土簌簌声。
“萧大人来得倒快。”
她将名单塞入袖袋,银钉己扣在指间。
地面之上,萧翊昕的刀尖正抵住礼部尚书嫡子的咽喉。
年轻人锦衣上沾着香囊掉落的金线,脚边散落的试题残页还带着墨香。
“朱雀衔刀是何意?”
萧翊昕的刀锋下压半寸,血珠顺着对方脖颈滚落。
他瞥见嫡子袖中滑出的半枚玉珏,那纹路竟与铜匣暗锁上的凹槽完全契合。
嫡子突然诡笑:“萧斥候不妨猜猜,此刻三百里外青江渡口,是谁家的粮船在烧?”
冲天火光在萧翊昕眼底炸开。
他猛然想起两个时辰前接到的急报——北疆大营粮仓昨夜遭雷火,若今夜粮船再毁……刀柄重重击在嫡子后颈,萧翊昕抓起玉珏破窗而出。
檐角铜铃骤响,三枚银钉擦着他耳际掠过,钉入廊柱时摆出精巧的三角阵。
他反手掷出匕首击碎东墙琉璃窗,月色倾泻而下的刹那,终于看清暗处那道白影。
晏清璃广袖翻卷如鹤翼,指尖银钉映着冷光:“萧大人可知,你抢的是催命符?”
火铳的轰鸣声撕裂夜幕时,萧翊昕终于看清晏清璃唇畔的笑意。
那柄雕着孔雀翎纹的短铳从她广袖中滑出,枪管还冒着青烟,三丈外礼部尚书别院的瞭望塔应声崩塌。
飞溅的木屑擦过他侧脸,燃着的塔帘如血幡坠落,恰好点燃粮仓角落堆放的硫磺。
“萧大人该谢我。”
晏清璃旋身避开倒下的梁柱,银钉在掌心排列成卦象,“没有这把洪武三年改良的七连珠,你如何看到真正的朱雀衔刀?”
萧翊昕的刀鞘重重击打在地面。
青石板裂开的瞬间,埋藏其下的铁链机关铮然作响,三百石粮袋如暴雨倾泻。
他劈开最近的一袋黍米,在漫天扬尘中抓住一片暗金织物——前朝皇室独有的盘金锦,经纬间还残留着二十年前的陈血。
“军粮掺沙算什么。”
他将染血的锦缎甩向火堆,布料遇火竟浮现出朱雀图腾,“用先帝赐死的镇北王旗裹粮,这才是诛心之刀。”
粮仓顶棚突然传来琴弦震颤声。
晏清璃足尖轻点悬梁,袖中银钉勾住五根冰蚕丝,在烈焰中织出诡异的音律。
萧翊昕耳骨微动,这是漠北斥候营的密码,每个颤音对应着星图方位。
当第三声变徵响起时,他猛然冲向东南角的铸铁水缸。
缸底暗格里躺着半卷漕运图,墨迹未干的位置标注着青江渡口。
萧翊昕的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粮船锚链都系在渡口西侧礁石群,而那里正是前朝运河改道时埋设火药的位置。
“巳时三刻潮汐涨,萧大人猜今夜的火龙卷能烧红半条青江?”
晏清璃的声音混在毕剥燃烧声中,她指尖银钉正将最后一根琴弦钉入焦木。
冰蚕丝突然绷首如弓弦,割裂的空气里传来机械转动的咔嗒声。
萧翊昕反手抽出改良火铳。
这柄从军械司废墟捡来的残器,经池砚重铸后竟能连发五弹。
铅丸穿透三袋黍米击中暗处的铜铃枢纽,爆破的气浪掀翻地砖,露出下方蜿蜒的铸铁管道——二十年前为镇北王输送火油的暗渠,此刻正汩汩涌出刺鼻的黑水。
“原来朱雀衔的是火油刀。”
他扯下披风裹住火铳,滚烫的枪管在布料上烙出焦痕。
最后一发铅丸击碎天窗铁锁的刹那,晏清璃的银钉己穿透漕运图钉在他脚边。
钉尾系着的丝帛浸满桐油,遇风即燃成一道火墙。
“礼部侍郎该到了。”
她在烈焰那端轻笑,月白袍角扫过倾颓的梁木,“萧大人不妨猜猜,是他先看到粮仓里的前朝逆纹,还是我先拿到朱雀阁的匠籍册?”
萧翊昕踹开扭曲的铁门,晨雾中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他最后回望火场,晏清璃的身影正消失在铸铁管道深处,而她遗落的半截琴弦上,赫然刻着池砚父亲的名字——那个本该死在二十年前匠籍大狱里的火器宗师。
萧翊昕冲出火场的刹那,礼部侍郎的紫檀官轿正碾过满地焦土。
十六名衙役手持水火棍围成铁壁,老侍郎掀帘时金丝护甲折射着火光,将萧翊昕手中染血的盘金锦映得刺目。
“北疆斥候擅闯民仓,按律当斩。”
侍郎指尖轻叩轿窗,衙役袖中暗弩齐发。
萧翊昕旋身避过三支毒箭,火铳抵住轿底石板连发两弹,铅丸穿透青石击中暗藏的铸铁机关,整座官轿突然塌陷成囚笼。
“大人该解释解释,朱雀衔刀的火油为何通着您别院的暗渠?”
萧翊昕踩住机关枢纽,囚笼铁栏上的倒刺堪堪停在侍郎咽喉半寸。
他扯开对方官袍襟口,内衬绣着的倭菊纹样还沾着硫磺粉末。
地底深处,晏清璃的银钉正划过铸铁管壁。
磷火忽明忽暗间,池砚之父的幻影从水雾中浮现——那是用硝石与鲸脂炼成的留影机关,老匠人脖颈套着二十年前的铁枷,手中却捧着烬霜刀的初代图纸。
“火器宗师竟死于自己改良的断龙石。”
晏清璃用银钉挑起幻影手中的图纸,发现边角处浸着真实的血迹。
当她触及墙面的朱雀浮雕时,整条暗道突然倾斜,黑油裹着倭寇的青铜鬼面符汹涌而来。
江面骤然炸开的火龙卷映红了半边夜空。
萧翊昕在渡口礁石上翻滚躲避飞溅的船骸,掌心抓住半片焦黑的木符——那是倭寇水鬼特制的鳐鱼形信牌,鱼眼处镶嵌的珊瑚珠分明产自琉球。
“萧大人好身手。”
晏清璃的声音从礁石缝隙传来。
她月白袍角缠着冰蚕丝,丝线另一端系着昏迷的礼部侍郎嫡子,“不如猜猜,这倭寇信物怎会嵌在户部粮船的龙骨里?”
最后一艘粮船在漩涡中解体时,池砚的链子枪突然钩住萧翊昕腰带。
少年工匠从水中探出头,手中举着半截青铜管:“火油里掺了倭岛黑硝,这配方……是我爹临终前烧毁的秘方!”
浪涛拍岸声里,萧翊昕望向对岸升起的狼烟。
那本该是北疆大营的求救信号,此刻却组成了朱雀衔刀的星图——正是晏清璃在皇陵地宫推演过的杀局。
嫡子在冰蚕丝的束缚中幽幽转醒时,晏清璃的银钉正抵着他耳后死穴。
“三个月前琉球使节进贡的龙脑香,礼部扣下三成转卖倭商。”
她指尖挑开他染血的襟口,露出锁骨处藤花纹身,“用大胤军械换倭岛硫磺,纹这忍冬花倒是合适——夏侯氏许了你爹工部尚书之位?”
少年喉结滚动,突然暴起咬向晏清璃手腕,却被冰蚕丝勒出颈间血痕。
“你们晏家当年为保漕运,不也把海防图卖给过浪人!”
他啐出口中血沫,瞳孔映着对岸燃烧的侦查船,“萧翊昕此刻炸毁的倭船上,可有你养父私铸的……”惨叫声被浪涛吞没。
晏清璃将银钉钉入他肩井穴,倭语混着中原官话的供词从少年齿间溢出:“……腊月廿三,夏侯铮要在朱雀阁验货,那批佛郎机炮的撞针用的是池家……”地底传来齿轮咬合的轰鸣。
晏清璃甩开嫡子跃入暗渠,留影机关投射的池父幻影正在消散。
她将银钉插入朱雀雕像左眼,磷火骤亮时,池父手中的图纸突然裂成百片,每一片都浮现着匠人名录。
当第七枚银钉击穿雕像右翼时,鎏金轮盘吐出卷宗——洪武七年匠籍密录,池砚之名赫然在朱砂圈禁之列,批注却是晏清璃熟悉的瘦金体:“此子可铸破局之刃。”
江面炸起第二道火柱。
萧翊昕扯开浸透黑硝的外袍,池砚正将琉球信符塞入青铜管。
“三成黑硝混七成硫磺,倭寇教我们做人!”
他甩出链子枪钩住侦查船桅杆,“当年我爹改良的配方,倒成了葬送他们的棺材钉!”
萧翊昕跃上燃烧的甲板,火铳铅丸击碎船底暗舱。
涌入的海水与黑硝接触瞬间爆出紫烟,二十步外三艘倭船接连炸成火球。
碎木纷飞中,他抓住半幅焦黄的海防图——图角倭文标注的锚地,正是晏清璃昨日弹劾的盐商私港。
“萧大人这份礼,本官收下了。”
对岸礁石后转出青衫人影,裴子墨折扇轻摇,扇面泼墨竟是燃烧的朱雀阁,“顺便告知,你要找的池家老仆,此刻正在刑部死牢唱《安魂曲》。”
浪涛吞没最后一丝余烬时,萧翊昕攥紧的倭寇令牌突然发出蜂鸣。
令牌背面被海水泡发的朱砂,渐渐显露出令他血液凝固的纹路——二十年前镇北王府的调兵虎符,与母亲遗留的半枚残片,严丝合合缝。
虎符令牌的蜂鸣声刺破浓烟,萧翊昕指腹擦过令牌背面浮凸的纹路——那正是池砚昨夜醉酒时,用烧红的铁笔在酒馆木桌上刻过的演算公式。
浪涛声里突然混入机括转动的锐响,他猛然俯身,三枚淬毒的十字镖擦着后颈钉入礁石,镖尾系着的鲛丝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萧大人竟不识故人?”
沙哑的嗓音从破碎的船帆后传来,独眼倭寇首领的重甲上布满弹痕,手中却握着半截令萧翊昕血液凝固的断剑——剑柄缠着镇北王府独有的玄色犀角皮,那是他六岁时亲手为父亲缠上的。
“拓跋律的手下,也配握镇北王的剑?”
萧翊昕的火铳抵住倭寇眉心,铅丸却击碎了突然横插而来的折扇。
裴子墨的琉璃瓶在指间轻晃,瓶中赫然泡着半片带血的匠籍文书。
“刑部死牢的耗子都比萧大人消息灵通。”
他甩出瓶中药液,礁石瞬间被腐蚀出朱雀图腾,“池家老仆咽气前说了句趣话——当年往军粮掺锦缎的,可是晏侍郎最疼爱的门生。”
地底突传龙吟般的震颤。
晏清璃攥着匠籍密录撞开暗门时,池砚之父的幻影正化作青烟。
她袖中银钉击碎岩壁,坠落的夜明珠照亮甬道尽头——三百具覆着前朝旌旗的棺椁森然排列,每具棺盖都刻着火铳构造图,而最中央的玄铁棺内,躺着与她面容七分相似的女尸,手中铜镜映出萧翊昕在渡口血战的背影。
“姑母,原来你把自己炼成了局眼。”
晏清璃染血的指尖抚过棺椁铭文,突然冷笑出声。
她扯断颈间银链坠入暗河,链坠里藏的磁石竟让整条水道漩涡倒流。
江面骤然掀起十丈狂涛,萧翊昕在桅杆断裂声中抓住半幅残旗。
裴子墨的折扇被浪卷入漩涡前,他看清扇骨内侧刻着的字——正是今晨晏清璃在粮仓用琴弦密码传递的坐标。
“萧翊昕!”
池砚的吼声混着金属铮鸣。
少年工匠从水下托起青铜匣,匣内机括与虎符令牌产生共鸣,数百支改良火铳从暗舱弹射而出,精准落在烬锋营死士手中。
拓跋律的狂笑淹没在枪炮声中:“且看是你们萧家的火器快,还是我忍冬死士的刀……”话音戛然而止。
晏清璃的银钉洞穿他独眼,钉尖带出的海东青羽毛正落在萧翊昕掌心。
“朱雀衔刀,衔的从来不是兵器。”
她月白袍角翻飞如刃,手中磁石令倭寇重甲互撞爆出火花,“是二十年前姑母用三百匠人骨血养出的火种。”
最后一艘倭船沉没时,朝阳正刺破云层。
萧翊昕的刀尖挑起晏清璃袖中密录,泛黄的纸页上浮现出血色舆图——北疆铁矿、东海盐场、皇陵地宫三点连成的三角中心,赫然是他与晏清璃初次交锋的茶楼。
裴子墨的琉璃瓶突然在浅滩炸裂,药液竟将海水染成朱雀赤色。
萧翊昕猛然回头,对岸山崖上,礼部侍郎的紫檀官轿正被推进岩浆翻涌的火山口,轿帘掀起的刹那,他看见夏侯铮鎏金护甲的反光。
岩浆吞没紫檀官轿的刹那,夏侯铮鎏金护甲上腾起的青烟竟凝成朱雀形态。
萧翊昕的火铳尚在发烫,晏清璃的冰蚕丝己缠住他手腕:“萧大人看仔细了——那根本不是活人!”
熔岩中浮起的鎏金甲胄轰然炸裂,数百只铁铸朱雀破空而出,翅羽边缘淬着幽蓝毒芒。
池砚的链子枪绞碎最近的三只,金属碎屑中竟飘出带血的宣纸残页——正是萧翊昕母亲临终前未写完的***。
“夏侯老贼把机关傀儡当替身!”
裴子墨折扇扫开毒雾,琉璃瓶掷向半空。
瓶中药液遇风燃成碧火,映出朱雀群翅底暗刻的倭文编号,“三年前琉球失踪的八百匠奴,原来都炼成了这鬼东西!”
晏清璃突然拽过萧翊昕跃入暗河。
湍流中,她银钉划开左侧石壁,露出镶嵌着三百颗人齿的青铜罗盘。
当第七颗牙齿被拔出的瞬间,暗河倒灌形成漩涡,将铁朱雀群卷入地心。
“这是姑母的诛心盘。”
她将染血的银钉插入罗盘轴心,齿缝间渗出黑水竟浮现星图,“每颗牙都来自参与镇北王案的刽子手——夏侯铮的牙藏在‘角宿’位。”
萧翊昕的刀尖突然震颤。
刀鞘内暗藏的算盘珠自行跳动,与星图轨迹完全吻合。
他猛然扯开衣襟,心口处不知何时浮现出血色雀纹——与母亲绣在襁褓上的图案别无二致。
“萧家的血,才是启动诛心盘的密钥。”
晏清璃指尖拂过他胸膛,朱雀星宿第三颗突然爆出强光。
整条暗河霎时冻结,冰层下浮起二十具玄铁棺,棺内尸身皆握着火铳原型机,扳机处嵌着镇北王府的断剑残片。
对岸山崖传来拓跋律的嘶吼。
这独眼狄王撕开伪装的人皮面具,露出的竟是池砚之父烧焦的半张脸:“好侄儿,且看看你爹怎么教萧家人用火铳!”
池砚的链子枪僵在半空。
那具会行走的焦尸手中,赫然握着他儿时雕刻的木雀——雀腹机关里藏着母亲难产而亡前咬碎的毒囊。
“傀儡戏该落幕了。”
晏清璃突然将银钉刺入自己左臂。
鲜血渗入冰层,三百颗人齿齐齐爆裂,朱雀罗盘化作齑粉。
岩浆深处传来龙吟般的震颤,夏侯铮真正的身影在熔岩王座上显现——那老朽的躯干上,竟嫁接着晏清璃姑母保存完好的头颅。
萧翊昕的火铳铅丸与晏清璃的银钉同时击穿王座。
当两道血光交汇的瞬间,整座火山轰鸣着塌陷成朱雀衔刀的图腾。
裴子墨在倾塌中大笑:“妙极!
这局焚了二十年,终究烧出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