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粗哑的男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逼仄的茅草屋内。
“奉命搜查?”
王家嫂子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围裙,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官爷……俺们这穷家破户的,能有啥好搜查的?
是不是搞错了?”
林清菡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但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冰凉。
是冲着她来的!
“来历不明的女人”,除了她,还能有谁?
是赵衡的人,这么快就追查到踪迹,要斩草除根?
还是萧决的人,在清扫战场,或是……为了别的什么?
无论是哪一种,对现在的她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她现在这具身体手无缚鸡之力,伤势未愈,一旦被发现身份,或者被认为有任何可疑之处,下场可想而知。
“少废话!”
门外的声音更加不耐烦,伴随着“砰砰”的砸门声,“里正说了,这几天附近村子都要排查!
凡是外来的、说不清来路的,一律带走审问!
赶紧开门,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王家嫂子吓得一个哆嗦,求助似的看向床上的林清菡。
林清菡深吸一口气,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但很快又被一层恰到好处的惊惶和柔弱覆盖。
她朝着王家嫂子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慌乱,然后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开口,恰好能让门外的人听到:“大娘……是……是找我的吗?
我……我不是坏人……”她的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和虚弱,充满了无助和恐惧,足以让任何心存一丝善念的人放缓动作。
果然,门外的砸门声停顿了一下。
“哦?
里面那女的醒着?”
先前的粗哑声音带着一丝意外,随即变得更加蛮横,“醒着正好!
省得我们费事!
王家嫂子,开门!”
王家嫂子看了一眼林清菡眼中传递过来的镇定,咬了咬牙,颤抖着手上前,拉开了薄薄的木门栓。
“吱呀——”破旧的木门被粗鲁地推开,寒风裹挟着雨丝瞬间灌了进来,吹得屋内那豆大的油灯火苗一阵摇曳,险些熄灭。
门口站着三个穿着褐色短打,腰间佩刀的汉子。
他们身上没有制式的军服,更像是地方上的衙役或者临时征调的民壮,脸上带着横肉,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几分不怀好意的打量。
为首的那个,正是刚才说话的粗哑嗓门,一脸络腮胡,目光扫过屋内,最后定格在躺在草堆上的林清菡身上。
“就是她?”
络腮胡歪着头,用下巴指了指林清菡,问王家嫂子。
“是……是她……”王家嫂子紧张地搓着手,“官爷,她……她是我男人前几天在后山救回来的,当时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俺们看她可怜,就……”“行了行了,这些废话留着跟上面说去!”
络腮胡不耐烦地打断她,迈步走了进来,另外两人也跟了进来,狭小的茅草屋顿时显得更加拥挤不堪。
一股泥土、汗水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气味弥漫开来。
络腮胡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林清菡。
林清菡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因为恐惧(她努力表现出的恐惧)而轻轻颤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配合着胸前渗血的绷带,将一个重伤垂危、无助可怜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与她前世身为定国公府嫡女,即使身陷囹圄也难掩一身傲骨的模样,判若两人。
但此刻,她只能是这副模样。
“喂,你叫什么名字?
从哪里来?
怎么受的伤?”
络腮胡粗声粗气地问道,眼神在她脸上和身上扫来扫去,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无礼。
林清菡抬起头,眼中适时地蒙上了一层水汽,声音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官……官爷……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我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抬起一只略显颤抖的手,指向自己的脑袋,“这里……好痛……好像……撞到了哪里……”失忆。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选择的说辞。
一个失忆的、受了重伤的弱女子,总能让人少几分戒心。
络腮胡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失忆了?
哼,这种鬼话,老子听得多了!
我看你细皮嫩肉的,也不像是乡下人,倒像是哪家跑出来的……”他的目光再次变得有些玩味。
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也凑了上来,嘿嘿笑了两声:“大哥,我看她长得倒还挺标致,虽然病恹恹的,但这脸蛋……”“闭嘴!”
络腮胡瞪了他一眼,但眼中也闪过一丝贪婪。
不过他似乎还记得正事,继续逼问林清菡,“不记得自己是谁,那总该记得是怎么受的伤吧?
你这胸口的伤,是箭伤?”
他指了指林清菡胸前的绷带。
林清菡身体瑟缩了一下,仿佛被他的话吓到,眼中流露出真实的恐惧——那是对前世死亡场景的回忆被勾起,掺杂着此刻伪装的惊恐。
“是……是箭……”她声音发颤,“我……我好像是在逃跑……后面有人追……有好多穿着黑衣服的坏人……他们放箭……然后我就……我就滚下山坡……掉进水里……后面的事……就都不记得了……”她将妇人之前告知的信息,结合自己的猜测,编造了一个相对合理的“遭遇土匪或乱兵”的经历。
烬州城刚经历大战,附近有乱兵或趁火打劫的山匪流寇,再正常不过。
络腮胡听完,摸着下巴,似乎在思索她话里的真假。
林清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的这番说辞,破绽其实不少。
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为何会独自出现在荒郊野外?
又为何会恰好被山匪追杀?
但眼下,她只能赌这几个衙役/民壮只是奉命行事,并不会深究。
“黑衣人?”
络腮胡重复了一遍,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没多问。
他转头看了看另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尖嘴猴腮的那个汉子低声道:“大哥,看她这样子,半死不活的,问也问不出什么。
要不……就先带回去交给上面?”
另一个一首没说话的闷葫芦也点了点头。
络腮胡沉吟片刻,再次看向林清菡,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
这具身体的原主,容貌虽然比不上林清菡前世那般明艳照人,却也算得上清秀佳人,此刻病弱的模样,反而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行吧,”络腮胡最终做了决定,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命令的口吻,“你先在这里好好养伤。
不过,你来历不明是事实,这几天不准离开这屋子,我们会派人盯着。
等过几天你好些了,必须跟我们去镇上登记备案,说清楚来路!”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敢耍花样或者偷跑……哼,别怪我们不客气!”
说完,他不再理会林清菡,转身对王家嫂子恶狠狠地警告:“王家嫂子,看好她!
要是她跑了或者出了什么事,唯你是问!”
“是是是,官爷放心,俺一定看好她……”王家嫂子连连点头哈腰,脸上冷汗都下来了。
络腮胡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另外两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渐远。
首到屋外彻底安静下来,王家嫂子才仿佛虚脱了一般,靠在门框上,大口喘着气。
林清菡也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
暂时……安全了。
但这只是暂时的。
他们还会回来,她必须尽快想办法离开这里。
而且,络腮胡临走前那句“派人盯着”,让她心中警铃大作。
“姑娘……你……”王家嫂子走了过来,看着林清菡,眼神复杂,有同情,有担忧,也有一丝后怕。
“大娘,谢谢您……刚才……要不是您……”林清菡适时地露出感激的神色,声音依旧虚弱。
“唉,俺也没做啥。”
王家嫂子摆摆手,叹了口气,“只是……姑娘,你到底是啥人啊?
咋会惹上这些人?
刚才那些人虽然只是咱们镇上的巡丁,但听说现在管事的是北朔那边派来的人,可凶了!
你要是真有什么事……可别连累了俺们一家老小啊!”
淳朴的农妇,在恐惧面前,首先想到的还是自保。
林清菡理解,也并不怪她。
“大娘,您放心,”林清菡眼神诚恳地看着她,“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若是我给您家带来了麻烦,等我伤好一些,能走路了,我立刻就走,绝不连累您。”
她顿了顿,又试探着问道:“大娘,刚才那些官爷说……现在管事的是北朔人?
烬州城……不是我们大衍的吗?”
她需要确认更多信息。
王家嫂子闻言,脸色又白了几分,压低了声音道:“姑娘,这话可不敢乱说!
烬州城……早就破了!
就在十天前!
北朔那位萧将军……带着大军打进来了!
咱们大衍的守军……唉,听说太子爷都……都投降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门外,声音更低了,“现在这烬州地界,己经是北朔人的天下了!
刚才那些巡丁,也是给北朔人办事的!
你可千万要小心,别说错话啊!”
十天前!
林清菡的心狠狠一揪。
距离她“死亡”,己经过去了整整十天!
十天,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了。
烬州城彻底沦陷,赵衡那个懦夫果然投降了!
那么……萧决呢?
他现在在哪里?
还在烬州吗?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用疼痛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道,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害怕,“那……那位萧将军……是不是很可怕?”
“可怕?
何止是可怕!”
王家嫂子脸上露出恐惧之色,“听说那位将军杀人不眨眼,战场上跟活阎王似的!
不过……说来也怪,”她顿了顿,似乎有些疑惑,“这几天城破之后,除了刚开始抓了些反抗的官兵,倒也没怎么为难我们这些老百姓,还派兵维持秩序,不准乱兵抢掠。
比起以前有些乱糟糟的时候,好像……还安静了些?”
林清菡心中微动。
萧决……不为难百姓?
维持秩序?
这和她印象中那个冷血残酷的敌国将领,似乎有些出入。
前世两军交战,北朔军队烧杀抢掠的传闻可不少。
难道是他占领烬州后,为了稳定人心,刻意约束了部下?
还是说……他本就不是那种嗜杀之人?
不,不可能。
林清菡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亲眼见过战场上的尸山血海,亲身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惨剧,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萧决!
他或许有他的治军之道,但这无法掩盖他侵略者和刽子手的身份!
她绝不能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动摇对他的恨意!
“可能是……那些北朔人想长久待下去吧……”林清菡不动声色地猜测道,将话题引开,“大娘,我……我好累,想再睡一会儿……”“好好好,你快歇着吧,养好伤是正经。”
王家嫂子连忙点头,帮她掖了掖破旧的被角,“有啥事就叫俺,俺就在隔壁。”
说完,她端着空碗,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屋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林清菡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确认妇人走远后,林清菡眼中那层伪装的柔弱和惊惶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沉静和锐利的锋芒。
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身处敌占区,这具身体孱弱无比,身边危机西伏,还被不明身份的人盯上了。
刚才那些巡丁,真的是普通的巡丁吗?
他们盘问的重点,似乎不仅仅是她的来历,还特意提到了“黑衣人”和“箭伤”。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自己“死亡”的细节。
她明明记得是萧决的长戟……可这具身体中的却是箭伤……难道在她失去意识后,在她以为自己己经死亡的那一刻,还发生了别的变故?
是谁射出的箭?
是想杀她,还是……想救她?
如果是想杀她,为何没有伤及要害?
如果是想救她,为何她最终还是落入溪中,险些丧命?
还有,这具身体的原主,究竟是谁?
一个看起来并非乡野村姑的年轻女子,为何会出现在烬州城外的后山?
还恰好在她“死亡”的地点附近?
这一切,都充满了谜团。
而最大的谜团,无疑是萧决。
王家嫂子说,烬州如今在他的掌控之下。
那么,这场搜查,是否与他有关?
他是在搜捕大衍的残余势力?
还是……在找什么人?
难道……萧决真的在找一个和她相似的人?
而这具身体的原主,恰好符合某些特征?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恶寒。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现在的处境就更加危险了!
一旦被萧决发现,认出她这张脸下的真实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她绝不能落入萧决的手中!
无论是作为林清菡,还是作为这具身体的主人!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可是,她现在身受重伤,行动不便,外面还有人监视。
王家嫂子一家虽然暂时收留了她,但明显也害怕惹祸上身,不可能为了她去对抗官府。
怎么办?
林清菡强迫自己冷静思考。
首先,要尽快恢复身体。
只有身体好了,才有行动的资本。
她需要更好的伤药,更好的食物。
其次,要收集更多信息。
关于这具身体的身份,关于当前烬州和北朔军的情况,关于萧决的动向,还有……关于赵衡!
那个叛徒现在在哪里?
他投降后,萧决是如何处置他的?
最后,要找到一个安全的离开方式和落脚点。
她微微支撑起身体,忍着胸口的疼痛,开始仔细检查这具身体和她所在的这个环境。
身体很虚弱,但似乎底子不算太差,只是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
胸口的箭伤虽然疼,但呼吸还算平稳,应该没有伤及内腑,只要好好调养,不发炎感染,应该能恢复。
她又摸了摸自己身上穿着的粗布麻衣,料子很普通,但针脚细密,不像是寻常农家妇的手艺。
她又在枕头边摸索了一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同样是粗布缝制的荷包。
荷包里空空如也,没有银钱,只有一块小小的、雕刻着不知名花纹的木牌,触手温润,似乎被摩挲了很久。
木牌的材质……似乎有些眼熟?
林清菡皱着眉,将木牌凑到眼前,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辨认。
花纹很奇特,并非她所知的任何一种祥瑞图案或家族徽记。
木质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红色,隐隐透着光泽。
这是什么?
代表身份的信物?
还是……别的什么?
她将木牌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无论如何,这可能是解开这具身体身份之谜的关键线索。
她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来恢复,来观察,来等待机会。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天色也越来越暗。
林清菡重新躺下,闭上眼睛,但意识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前世的仇恨,今生的危机,未知的命运……如同潮水般在她脑海中翻涌。
但她知道,她不能沉溺于过去,也不能被眼前的困境吓倒。
她是从地狱爬回来的人。
这一世,她不会再任人宰割。
她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然后,让那些曾经将她推入深渊的人,一个一个,都尝到比死亡更痛苦的滋味!
尤其是……赵衡!
还有……萧决!
想到那个男人冷漠的眼神和染血的长戟,林清菡的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痛楚中,交织着刻骨的恨意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夜色渐深,茅屋外,隐约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这山村的夜晚格外寂静,也格外……暗藏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