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在土墙上划第六道血印时,三狗闻到了腐肉的味道。
破庙梁上垂下的蛛网粘着半截老鼠尾巴,月光从楼顶的瓦缝里渗进来,照着春娘残缺的左手。
六根手指在月光下泛着青,断指处的痂结得像个歪嘴笑脸。
"拾骨郎,过山岗,金镯子换饴糖..."春娘哼着调子,断指在香灰里画出古怪的符号。
三狗盯着她肿得像萝卜的小腿——那是三天前被衙役踩断的脚踝。
庙外忽然传来狗吠,春娘猛地捂住三狗的嘴。
断指上的血痂蹭在他脸上,带着铁锈味。
脚步声混着铁链拖地的响动从墙根下经过,三狗听见里长家管事在骂:"这月第三具了,再死人都凑不够肥田的料。
"等脚步声远了,春娘松开手,在香案上抓了把香灰按在断指上:"记着这调子,听见马蹄声就画这个符。
"她又在灰里画出个歪扭的圈,圈里戳着三个点。
三狗学着她的样子画,手指头在香灰里戳出个坑:"这比《拾骨调》还难听。
"话音未落脑门就挨了个爆栗,春娘的断指戳得他生疼。
"要命的玩意儿能好听?
"春娘扯开腰间缠着的破布,露出半块黢黑的饼子,"昨儿拿麻绳跟货郎换的,说是掺了麸皮。
"三狗抢过来就啃,嚼着嚼着尝出木屑的苦味。
庙门外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春娘抄起供桌上的破香炉,三狗贴着墙缝往外瞅。
月光下两个佝偻的人影正往乱葬岗方向挪,肩上扛着卷草席。
"是村西王寡妇和她哑巴儿子。
"三狗缩回脑袋,"怕是又去..."话没说完就被春娘捂住嘴。
她六根手指凉得像冰,三狗这才发现她袖口在滴水。
后半夜起了雾,三狗被尿憋醒时,看见春娘蹲在墙角刨坑。
断指抠进土里发出咯吱声,她摸出个陶罐塞进去,又抓了把香灰撒在上头。
"藏好了?
"三狗揉着眼睛凑过去。
春娘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睡你的觉!
"陶罐口隐约露出半截布头,三狗闻见淡淡的咸味。
第二天晌午,村里敲起了丧锣。
里正家青砖院墙上挂着白幡,三狗蹲在槐树杈上瞧热闹。
八个抬棺的汉子走得东倒西歪,棺材缝里滴滴答答淌着黄水。
穿孝服的婆子往人群里撒纸钱,有个小娃捡起来就往嘴里塞。
"作孽啊..."树下几个老妇抹眼泪,"七岁的娃娃,肚皮胀得赛南瓜。
"三狗看见王寡妇缩在墙角,袖口露出半截草绳——正是昨夜扛去乱葬岗的那卷。
送葬队伍刚出村口,人群突然炸了锅。
三狗瞅见哑巴举着个东西追打货郎,定睛一看是半截肠子。
春娘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六根手指死死掐住他胳膊:"回家!
"破庙里,春娘抖得像筛糠。
她掀开墙角草席,露出个鼓胀的孩童尸体。
三狗认出是里正家幺儿,只是肚子比昨天下葬时又大了一圈。
"他们...他们..."春娘的断指在尸体肚皮上比划,"王寡妇偷尸肥田,结果划开肚子..."她突然干呕起来,三狗看见尸体嘴角溢出青黑色的汁液。
腐臭味越来越浓,三狗抓起半块砖头砸向尸体的肚子。
噗嗤一声,炸开的腐肉里蹦出团黑乎乎的絮状物。
春娘用木棍挑起细看,浑身剧震——是没嚼碎的麻布条,泡在墨绿色的胃液里。
"难怪里正家灶房夜夜飘肉香。
"春娘惨笑,"原来是用麻布裹着观音土..."话没说完,庙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三狗刚要藏尸,庙门就被踹开。
里正家的管事提着灯笼,身后西个壮汉拎着麻绳。
灯笼光扫过尸体的瞬间,管事的脸扭曲得像个恶鬼:"果然是你们偷了少爷的尸!
"春娘把三狗往神龛后推,自己扑向墙角陶罐。
管事一脚踹在她腰眼上,陶罐摔在地上裂成三瓣。
三狗看见卷黄纸从碎片里掉出来,被管事的靴子踩住。
"盐引?
"管事弯腰去捡,春娘突然咬住他手腕。
混乱中三狗抓起香炉砸向灯笼,火苗窜上管事的新棉袍。
趁着众人救火,他拽起春娘就往破庙后窗钻。
夜风裹着哭喊声灌进耳朵,三狗跑着跑着踩到个软乎乎的东西。
低头看见是王寡妇的哑巴儿子,喉咙被割开个大口子,手里还攥着半块沾血的观音土。
春娘突然刹住脚,六根手指死死抠进树皮:"盐引...我的盐引..."三狗这才发现她左手的断指又渗出血来,在树干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远处传来马蹄声,春娘浑身一抖,突然扯着嗓子唱起来:"拾骨郎,过山岗,金镯子换饴糖..."断指在树皮上飞快地画圈,月光照出三个深深的凹坑。
三狗刚要问,嘴就被春娘捂住。
她拖着伤腿往反方向跑,故意踩断枯枝。
马蹄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圈里晃出流寇的狼牙棒。
"往江边跑!
"春娘把三狗推下土坡,自己迎着火光走去。
三狗滚进芦苇丛时,听见她在唱:"...拾得官爷靴上雪,换来孟婆半碗汤。
"江水的腥气涌进鼻腔,三狗摸到怀里的半块饼子。
麸皮混着木屑的触感让他突然想起什么——春娘塞饼子给他时,六根手指在饼底飞快地划过三道痕。
芦苇丛里传来孩童的笑声。
三狗扒开枯枝,看见三个村童在江滩上撒尿。
领头的那个提着个陶罐,正是春娘昨夜埋在庙墙角的那个。
"这尿壶好,带回去给阿爷滋醒酒!
"村童们哄笑着把陶罐踢进江水。
三狗眼睁睁看着罐子沉下去,水面上咕嘟嘟冒出几个泡,像极了里正家幺儿临死前鼓胀的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