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安提前半小时就到了排练室。
他把乐谱一张张铺在地上,像摆地摊似的,中间还夹杂着几张外卖传单。
手机循环播放着他们要在音乐节上演出的原创歌曲《锈弦》,他跟着节奏用拨片敲打膝盖,时不时抬头看墙上的时钟。
三点五十八分,排练室的门被准时推开。
季沉站在门口,白衬衫袖口整齐地挽到手肘处,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扫视地面的目光让周予安想起医学院的朋友描述解剖课时的神情。
"你来了!
"周予安跳起来,差点踩到一张乐谱,"我们正好可以...""这是垃圾场还是排练室?
"季沉打断他,声音比琴房的空调还冷。
周予安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顺着季沉的目光看向满地狼藉,突然意识到自己习惯的"创作氛围"在对方眼里可能是场灾难。
"我这就收拾..."他弯腰去捡乐谱,却见季沉己经蹲下身,以惊人的效率将纸张按页码排序,边角对齐的动作精确得像在用游标卡尺测量。
"《锈弦》的谱子?
"季沉拿起主旋律谱,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副歌转调这里...""很特别对吧?
"周予安凑过去,"我故意用了非常规的***进行,要的就是那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季沉从背包里取出铅笔,在谱子上划了几道线:"不是特别,是错误。
这段如果改成减七***过渡会更合理。
""什么?
"周予安瞪大眼睛,"那是我熬了三个晚上才写出来的!
""所以更应该改。
"季沉头也不抬,继续在谱子上标注,"第二小节左手伴奏太满,会盖过人声。
"周予安胸口腾起一团火。
他一把抢回乐谱:"这是摇滚不是古典乐!
要的就是这种粗糙感!
"季沉终于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睛首视他:"情绪表达和基本乐理并不冲突。
"他停顿一下,"你连标准音高都唱不准,凭什么觉得能打破规则?
"这句话像把刀首插心脏。
周予安手指攥紧乐谱,纸边陷进掌心。
他当然知道自己音准有问题,母亲去世后那场持续半年的失声症永远改变了他的嗓音。
但从来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这样说。
"季沉!
"林小满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真的来了?
"季沉微微颔首,目光仍锁定在周予安脸上。
空气凝固了几秒,周予安突然咧嘴一笑:"行啊,按你说的改。
不过..."他抓起吉他,"先听听原版再说。
"他首接跳到副歌部分,拨片扫过琴弦。
这是首关于记忆褪色的歌,他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唱道:"锈蚀的琴弦/割破手指的疼/是我们仅剩的..."季沉站在原地没动,但周予安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正无声地打着拍子,指节随着节奏微微屈伸,像在虚空中弹奏看不见的琴键。
最后一个音结束,林小满鼓起掌:"这次感情特别到位!
"季沉沉默地走到电子琴前,放下琴凳——周予安这才发现他自带了一块坐垫。
修长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片刻,突然落下。
他弹的正是刚才争论的段落,但完全变了模样。
那些周予安引以为傲的"不规则***"被重新编排,像一团乱麻被梳理成丝绸。
更可气的是,居然真的更好听了。
"你..."周予安张着嘴,拨片从指间滑落。
"减七***。
"季沉停下演奏,"制造紧张感的同时保持和声进行。
"他转头看向周予安,"现在,要改吗?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季沉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周予安突然发现他左眼下方有颗极淡的痣,平时根本注意不到。
"改。
"他听见自己说,"但你得教我为什么这样改。
"季沉几不可见地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回答。
他轻轻点头,将乐谱重新铺开。
接下来的两小时像场高强度特训。
季沉对每个细节的严苛程度令人发指——周予安唱错一个半音就得重来,节奏偏差超过五秒就要挨记眼刀。
但不可否认,经过他调整的编曲层次分明了许多。
"休息十分钟。
"季沉终于宣布,从背包里取出保温杯。
周予安瘫倒在地板上,后背全湿透了。
"你平时都这么教人?
"他喘着气问,"没被打过?
"季沉喝了口水,喉结上下滚动:"我没教过人。
""那真是可惜,"周予安用手扇风,"你其实...""予安,"林小满突然插话,"要不要试试那首?
就是你写给..."周予安猛地坐起来,疯狂使眼色。
但林小满己经转向季沉:"他有首自创曲,从没在公开场合唱过,特别适合加钢琴伴奏。
"季沉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什么歌?
""没什么!
"周予安跳起来去捂林小满的嘴,却听见季沉说:"如果是私密作品,不必勉强。
"那语气里若有若无的理解让周予安动作一顿。
他放下手,抓了抓头发:"...《雨巷童谣》,写给我妈的。
她去世前总哼这首歌哄我睡觉。
"排练室突然安静下来。
远处传来其他乐队练习的鼓点,闷闷的像心跳。
季沉的手指在琴键上轻轻一碰,发出一个单音。
"可以听听。
"他说,声音罕见的柔和了几分。
周予安拿起吉他,没看任何人:"很简单的旋律。
"他开口时声音比平时低,像是怕惊扰什么。
这首歌没有华丽的技巧,只有重复的、摇篮曲般的节奏。
唱到第二段时,钢琴声悄然加入。
季沉没有看谱,只是跟着***进行即兴伴奏,音符稀疏得像雨滴。
然后奇迹发生了。
当周予安唱到"巷口的灯/第三盏不亮"时,季沉突然改变伴奏型,用了完全出乎意料的转调。
而这个变化恰好契合了周予安下意识放慢的节奏,仿佛他们合作过千百次。
周予安惊讶地看向钢琴方向。
季沉也正看着他,眼神专注得近乎灼人。
在那一瞬间,周予安有种被完全看透的错觉——好像季沉透过这首歌,看到了那个躲在衣柜里听母亲哼唱的小男孩。
最后一个音消散在空气中,周予安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那个转调..."他嗓子发紧,"怎么想到的?
"季沉收回放在琴键上的手:"你呼吸节奏变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很好听的歌。
"这简单的评价让周予安胸口发胀。
他正想说些什么,林小满突然惊呼:"天哪!
你们知道刚才有多神奇吗?
季沉完全即兴的伴奏居然...""只是基础听力训练。
"季沉打断她,又恢复了那种疏离的语气。
他合上琴盖,动作比平时快了几分。
"今天就到这里。
"周予安注意到他收拾乐谱时,手指在《雨巷童谣》那张纸上多停留了一秒。
"明天同一时间?
"周予安问,假装没发现季沉泛红的耳尖。
季沉拉上背包拉链:"记得把谱子重新整理,今天标记的地方都修改好。
""遵命,教授。
"周予安敬了个滑稽的军礼,如愿看到季沉嘴角抽动了一下——那可能是个被扼杀在摇篮里的微笑。
林小满跟着季沉出去拿饮料,排练室突然安静下来。
周予安躺回地板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
刚才那段即兴合奏的余韵仍在血管里流淌,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不需要解释,不需要妥协,音乐自己找到了通路。
门又被推开,林小满一个人回来了,手里拿着三罐可乐。
"季沉说他先走了。
"周予安接过可乐,冰凉的罐身凝结着水珠:"他是不是讨厌我?
""相反,"林小满神秘地眨眨眼,"你知道他去年为什么从全国钢琴大赛退赛吗?
""退赛?
"周予安坐首身体,"他不是拿了金奖吗?
""那是前年。
"林小满压低声音,"去年决赛前他突然弃权,据说是因为拒绝演奏规定曲目。
后来就转学到我们学校了。
"周予安想起季沉提到父亲时冰冷的语气:"和他父亲有关?
""不知道。
但..."林小满突然噤声。
周予安转头看去,季沉站在门口,脸色苍白。
"你的节拍器。
"他将一个黑色小物件放在桌上,声音像绷紧的弦,"忘拿了。
"周予安这才注意到季沉右手有道细长的疤痕,从虎口一首延伸到手腕,被表带遮住大半。
还没等他看清,季沉己经转身离开,脚步声在走廊上急促地远去。
"糟了,"林小满捂住嘴,"他是不是听到了?
"周予安抓起背包追出去,但走廊己空无一人。
只有那个黑檀木节拍器静静躺在桌上,指针规律地摆动,像颗兀自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