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裹着寒意,将长门宫的琉璃瓦洗得发亮。
檐角铜铃在风里摇晃,铃声断断续续,像是谁在呜咽。
庭院里的梧桐早己凋尽,枯枝刺向铅灰色的天穹,满地黄叶被雨水浸透,黏在青石板上,仿佛斑驳的旧伤。
沈嘉玥倚在窗边,仰望苍穹,黑如点漆的眸子里尽是淡漠。
今夜是十五,本该圆满的月被乌云啃噬得残缺,只在云隙间漏出几缕惨白的光。
不远处凉亭里,有人负手身后,和她一样静静的望向漫天细雨。
那一如既往的湛蓝晴衫,像是破云而出的一抹晴朗,只是在这凄凉的秋雨中,却带上了几分难以掩饰的忧郁。
许是那眼神太过灼热,沈嘉玥的眼神望向了凉亭里那个模糊的身影。
那泠泠目光穿过细雨首至心底,让她心中不由一紧。
秋雨淡淡,使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柔和了许多,远远如坠梦中。
六年来,文翊总是如今日这般,站在那片枯藤缠绕的亭中,悄悄地望着她。
影子被宫灯拉得细长,孤零零地钉在雨幕里。
“娘娘,该喝药了。”
程清允捧着药碗轻声催促,碗口腾起的热气很快散在潮湿的空气中。
沈嘉玥收回目光,腕间玉镯磕在窗棂上叮咚一响。
她低头饮药时,瞥见自己手背上淡青的血管,像极了秋海棠枯萎的脉络。
雨忽然急了,砸在残荷零落的池塘里,溅起万千碎玉。
沈嘉玥拢了拢褪色的海棠红披风,指尖触到袖中冰凉的物件——那是文翊当年送她的碧玉簪,雕着并蒂莲花,如今己沁出蛛网般的裂痕。
“蓁蓁,取伞来。”
她咳嗽着起身,喉间漫开腥甜。
“娘娘!
这样的天气......”“最后一次了。”
她望着亭中黑影轻笑,眼角细纹里盛着月光,“你看,连月亮都不肯成全人间的团圆。”
油纸伞撑开时簌簌作响,沈嘉玥踩着积水走向凉亭。
这还是沈嘉玥六年来第一次踏出长门宫。
沿着宫道,枯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呻吟,深秋的寒风钻进衣领,她恍惚想起大婚那日也是这样的雨天。
文翊握着她的手,说“这辈子都会好好待她”,可终究天降抵不过青梅。
外人只记得贵妃为陛下宏图霸业自请贬妻为妾,却也忘了她也是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求娶来的。
雨丝细密,打在脸上凉凉的。
沈嘉玥撑着伞,一步一步朝着他走去。
她能感觉到,亭子里的人影明显僵住了。
六年了,她第一次愿意见他。
文翊站在亭中,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心跳如擂鼓。
他多想冲过去将她拥入怀中,却又怕惊扰了她。
这六年来,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独自在庭院中赏花,看着她倚窗读书,看着她日渐消瘦……沈嘉玥在亭外站定,隔着雨帘望向他。
那张俊美的容颜依旧,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
隔着雨帘,她看见文翊攥紧了亭柱,指节发白,仿佛在克制着冲过来的冲动。
圆月恰在此刻挣脱乌云,冷清清的光泼在他肩头,将鬓角几缕银丝照得分明。
“阿玥......”他的声音被雨打得七零八落。
她忽然笑了,笑得那样明媚,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光。
文翊心底蓦地一揪。
那种窒息的感觉如同一只大手扼住了他的脖子,捂住了他的口鼻。
他的心脏也似乎被无数的倒刺所刺穿,疼痛得几乎窒息。
如今的沈嘉玥如要羽化登仙的姑射仙子,似乎下一秒就要堙灭于人间。
沈嘉玥知道他想干嘛,往后退了半步。
刚刚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文翊黯然失神地望着她,他想抓住她,想困住她,想要她做笼中鸟,而不是自由自在的风。
“文翊,你瞧这月亮,”她仰首望向天际,嗓音轻得似一缕烟,“像不像我们大婚时的合卺杯?”
话音未落,她己转身离去。
绣鞋踏过青石板上淤积的雨水,溅起的珠玑打湿了裙裾,却再未回头。
文翊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踌躇不前。
他怕惹她生气,怕她连这悄悄看着她的机会都不给。
程清允在宫门处焦急等候,见沈嘉玥踉跄而来,忙上前搀扶。
"娘娘!
"她声音发颤,指尖触到的温度比秋雨更凉。
沈嘉玥摆摆手,任由她扶着回到内殿。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她面容愈发苍白。
她倚在榻边,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月色,轻声道:“蓁蓁,你与承琛,要好好的。”
“皇后……”程清允眼眶通红,却不知该说什么。
沈嘉玥笑了笑,指尖摩挲着袖中的碧玉簪。
“我这一生,困在宫墙里,困在名分里,困在别人的情深义重里……”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刺目的红,“如今,总算要解脱了。”
“我不准!”
殿门被猛地推开,文翊浑身湿透地站在那儿,眼底猩红。
他大步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沈嘉玥,你答应过我的!
你说过会留在长门宫,永远不离开!”
沈嘉玥静静望着他,眸中无悲无喜。
“陛下违约了。”
“去他的约定!”
文翊嗓音嘶哑,像头受伤的困兽,“六年了,阿玥,你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这漫长的六年里,那个无形的约定如同一道高墙,将文翊与她隔绝。
他只能在遥远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她。
只有在想她想得紧了,才会偷偷翻过宫墙,悄悄来到她身旁,凝视着沉睡中的她,轻柔地抚摸着她的眉眼、鼻梁、唇瓣和脸颊。
程清允所燃的香具有安神的功效,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敢放肆地躺在她身旁,轻吻她的唇瓣,沉醉于她独有的芬芳。
她忽然笑了,笑得温柔又残忍。
“折磨?
陛下说错了。”
她轻轻抽回手,“是您在折磨我啊。”
文翊僵在原地,看着她唇角溢出的鲜血,心脏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一块。
“阿玥……”他颤抖着伸手去擦,却越擦越多,猩红染透了他的袖口。
“阿文哥哥,”她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若有来世,我不愿再见你。”
他猛地将她搂进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逐渐消散的温度。
“不……阿玥,你不能这么狠心……”沈嘉玥在他怀中轻轻合上眼。
恍惚间,她似乎回到了那年春日的桃花林,少年执她的手,笑着说要娶她回家。
可终究,梦醒了。
长门宫的铜铃在风中发出一声长叹,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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