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夏,北方的天像锅盖一样沉闷。
知青招募令像催命符似的贴满了大街小巷,不光墙上贴,门口贴,连茅坑的背墙上也没落下。
城里人开始流行一句话:“不是去农村,就是去牛棚,反正都得种地。”
李青山提着个半旧的帆布包,站在街角发呆。
他十八岁,城里长大,高中刚毕业,家里有点复杂——父亲李正国是老知识分子,大学讲逻辑学的,前些年“讲错话”,现在人己经“闭门反思”快一年;母亲也因为成分不清,被下了工厂做临时工。
他这个年纪,能走的路就剩一条: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说得体面点是锻炼,说得实在点,是下放。
“青山啊,这回你去,好好表现,别像你爹当年那样逞能。”
母亲送他出门前,悄声说了这句。
李青山点点头,没吭声。
他其实也不是怕苦,反正这几年家里早就不比以前了,该吃的苦都吃过,他怕的是——这下去村里,是不是还得种一辈子地?
可他也知道,自己在城里没什么出路。
老师不敢提他,学校里也没人敢沾他边,生怕粘了“黑五类”的气息。
他就像街口废书堆上的《聊斋志异》,没人敢看,也没人想看,只有风吹的时候,自己发发黄。
那天,送知青的卡车上人头攒动,有的女孩子红着眼睛,有的小伙子悄悄骂娘,只有李青山坐在角落,攥着一张发黄的道林纸——是父亲留给他的,一张古怪的图画,看着像道家的符箓。
“你爹年轻时研究过什么符篆、丹经、天文地理的,说是从他师父那传来的,你别乱看,烧了算了。”
母亲这样说。
可李青山没烧。
那张纸他小时候偷偷看过,画得像蜘蛛爬格子,还有两个蝌蚪眼儿一样的符头。
他小时候常做怪梦,梦见自己在山中与一个穿青布道袍的老人学剑练符,一醒来就记不住。
于是他把那张纸夹在笔记本里,带进了农村。
卡车出了城,车尾的“为人民服务”标语在风中飘得都掉了角。
天灰得像旧棉絮,风一吹,满鼻子土腥味。
沿路都是黄土地,远处山影隐约,像趴着一头老虎,不动声色。
李青山被安排到“东川县柳湾村”——名字听着还挺有诗意,实际是个连电都没通的小山村,三面靠山,一面临河,一年有半年路是烂的。
村口迎接的是村支书,姓石,人称“石大喇叭”,耳朵背,说话靠吼,个头倒不小,一口大黄牙,笑起来跟夜里吓人的面具似的。
“这是新来的李知青?
好好好,长得俊!”
石支书咧嘴笑,“以后就归你二叔带,二叔是我们村最老实的人,老实得村里猪都不防他!”
李青山笑不出来,尴尬地点点头。
刚下车,脚就陷进了泥里。
他提了提包,鞋底带起两块黄泥,像是给他扣了两个镣铐。
村里人都来看热闹,男的光着膀子,女的戴着花头巾,小孩赤着脚,在田埂上追蜻蜓。
一群人指指点点,李青山只觉像猴子进了庙会。
安排住处的时候,他被分到了一间临近破庙的土屋。
那庙就建在村外山脚下,一条石板路通向庙门,庙门上“清微观”三个字己被涂掉,只剩“清…观”,像是“清汤寡水”的缩写。
“那地方啊,没人去了。”
二叔低声说,“以前有个老道叫王常明,文革一来,被当成地主代表批了几回,现在一个人住那儿,人倒是没事,就是…咳,晚上别靠太近。”
“为啥?”
“你别问,问多了晚上做噩梦。”
李青山没吭声,只觉得这村子真不一般:白天人热情得像过年,晚上却个个躲门关窗,还不让靠近那道观。
他夜里睡不着,透过窗子往外看,就见破庙那边的山脚下,有光闪了两下,好像是有人提灯。
一阵山风吹来,带着点香灰味。
李青山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张父亲留下的“鬼画符”还在。
半夜里,他突然又想起了小时候梦里的那个青袍老人,正对着他说:“世间万法,皆源于心;符起于念,阵动于气……”他打了个寒颤,不知是山风冷,还是心里凉。
他不知道,这一夜,命运的齿轮,己经悄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