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泪洒,无人处,悠悠难歇。
秋意浓,一鞭残照,云涌风烈,举目但见沙洋丘,思亲唯有荆州月。
痛回首,失足恨千古,心凄切。
晴川雨,东湖雪。
故园情,怎能灭?
盼飞鸿振翅,殷情无缺。
红笺初展纸渗泪,书信未成墨和血。
愿从此,脱胎换新骨,登金阕。
满 江 红天边的金色云霞在阵阵秋风中不停地翻滚着,仿佛怒涛。
斜阳透过厚厚的云海,给远处的马良山镶上了一道亮丽的金边。
远远望去,这座小小的山丘竟显得那样的高大、巍峨,使人感到强烈的压迫,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也许在马良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只为那些扭曲的灵魂而存在,以至于整个天空都充塞着莫名的悲哀。
马良,是一座监狱。
囚车呼啸着奔驰在破旧不堪的公路上,剧烈的颠簸让轻鸿开始呕吐,他吐得很苦,腹中那点少得可怜的食物混合着粘稠的胃液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使车厢内所有的人都皱起眉头,捂紧了鼻子。
身材高大的武警拉开车窗,漫天的尘土就随着一股强烈的气流涌了进来。
“他妈的,沙洋这鬼地方,一年到头都是风沙!”
“哐”的一声,在叫骂声中,他狠狠地关上了车窗。
平静的车厢内有了一些轻微的骚动。
犯人们纷纷低声地谈论着他们即将到达的目的地——马良监狱。
“到了马良,不死也得脱层皮......”“就是,不是有句俗语‘打着灯笼到马良’吗?
那里简首是暗无天日,伸手不见五指。”
“我上一次在马良整整呆了七年,硬没有睡上一个囫囵觉......”听着这些议论,轻鸿有点不寒而栗。
隔着铁栅,他清楚地看到映在车窗上那张陌生的脸。
那黯淡的眼神,苍白的脸颊,干枯的嘴唇,简首令他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就是那曾经风华年少的沈轻鸿。
他忽然感到青春的可贵。
他知道自己将从此告别青春的岁月,生活在这一片灰暗与苦涩中。
囚车缓缓地停在一座大院前,荷枪实弹的武警押着车上的犯人下了车,在大院门前蹲成一排。
一个年轻的狱警走过来,开始点名。
“徐孟义。”
“到。”
“曾立平。”
“到。”
......这批从武汉送至沙阳马良监狱服刑的犯人总共二十西人,年龄大的足有七十三岁,小的却只有十九岁。
他们所犯的法各式各样,然而最多的却是抢劫和盗窃,几十个人的刑期加起来有两百多年,相比之下,轻鸿的五年刑期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走进大院,身后的铁门“嘭”的一声关上。
轻鸿仰天长叹,浑不知身在何方,愣愣地站在了那里。
夏夜是燥热的,而马良的夏夜却分外的凉爽,习习凉风,宛如母亲的手,轻抚着轻鸿满身的鞭痕。
由于他的失态,导致他这一组犯人全被打了二十扁担,而他自己更被铐在篮球架上挨了一顿皮鞭。
也许是因为早己司空见惯,当七十三岁的欧斗成被打得爬不起来,他竟感觉不到一点心痛。
冷漠,早己成为轻鸿唯一的情感。
此时,那旁胖胖的教导员正在给他的学员们训话,反复强调着铁的纪律,绝对的服从。
一口变了味的蹩脚普通话在空旷的夜空中飘散开来,轻鸿忍不住又想呕吐。
“你们是育新学校的新学员,来到这里就是接受教育与改造的......话又得说回来,要将你们改造好简首是不可能的,......***......刚才还算客气的,没听过‘打不死的马良,饿不死的黄土坡’吗?
......那一年有个小子......现在政策好了,要是早几年......”轻鸿望着满天的星斗。
久违了,他对星星说。
月儿淡淡,铺洒出相思片片,使得轻鸿想起“明月千里寄相思”的句子。
远在武汉的亲人们,你们可知道,孩儿有多么的想念你们?
轻鸿的家人是在八月来看他的。
那天和平时一样,天空刚刚露出一隙曙光,轻鸿就和同改们一起扛起锄头和铁锹出工了。
夜间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窄窄的田间小路被踩得又湿又光。
轻鸿赤着脚,踩在稀软的泥土里,清理着水沟中的淤泥。
这铁锹在轻鸿手中不到一会,便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稀泥,怎么也甩不掉。
太阳一出来,就结了厚厚的一层壳。
“我说你小子真以为自己是大城市里来的不成?
两天不打你,骨头又痒了?”
事务犯走过来,看见轻鸿的一副狼狈样,忍不住骂了了两句。
他叫李铁金,和轻鸿是老乡。
骂归骂,骂完了,接过轻鸿手中的锹,脱下鞋让轻鸿给拎着,跳下沟帮着挖了起来。
“轻鸿啊,我知道你在家没有做过多少苦差事,可这是在劳改队呀!
你不咬牙挺过来,就永远别想在人群中抬起头来!”
李铁金一边挖沟一边教训轻鸿:“像你这个样子,以后有得苦吃。”
轻鸿苦笑。
“我看自己这几年是难活着走出去了,只是惦记着爸妈,不见他们一面,走得也不安心。”
“瞎说什么!
现在是外紧内松,早一点分下队去就好了。
换了九六年,那你可真是死定了。”
一辆红色夏利从远处的公路上向场部驶去。
轻鸿似乎看见母亲正在车内用一双含着泪水的眼睛注视着他,一种强烈的感觉使他固执的认为母亲就在那辆车上。
轻鸿转过身,对李铁金说:“铁金哥,我妈来看我了!”
“你看你,想家都想疯了!”
李铁金笑了,“兄弟几个?”
“就我一个。”
“难怪!
找了女人吗?”
“没有,我才二十二岁呢!”
“没有好,没有好。
省得牵挂,丢下舍不得,等着吗?
又害苦了人家,哎!”
李铁金不再说话,埋头挥舞着铁锹,黄豆般大小的汗滴在他黝黑的脊背上滚动着,在烈日的照射下,如辛酸的泪。
秀文想着轻鸿,泪水又流了出来。
秀珍劝她:“姐,别哭了,马上就可以见到轻鸿,你可不能太伤心,免得他难受。”
“恩。”
秀文擦了擦泪水,尽力使自己不去想轻鸿,可她又怎能不去思念轻鸿呢?
这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呀!”
收到轻鸿的信后,秀文就一首想来看他。
当得知轻鸿被抓的消息,秀文那一刹那几乎晕厥过去。
她和晓俊一起冒着雨,连夜赶到看守所,想见轻鸿一面,可无论她怎样的哀求也无济于事,只得望着那堵高墙泪流满面。
那些日子,秀文隔三差五往看守所跑,给轻鸿送些吃的和日用品。
她从旁人口中听说看守所很黑,有牢头狱霸,轻鸿在里面一定很苦。
每次想起这些,秀文就一个人暗自伤心。
晓俊眼见着秀文日见憔悴,实在心痛不过。
他气呀,气轻鸿这不争气的逆子!
只是当着秀文,这气也只能闷在心里,在那一团团烟雾中燃烧。
八月的正午,太阳如刀。
马良山下的田地被割裂成一块块硕大的龟甲,刚刚获得雨露滋润的土壤又干枯得如同坚硬的石块。
蝉儿早己停止了不知疲倦的歌唱,整个马良死一般的寂静。
在这种天气里,罪犯们破例有两三个小时的午休。
轻鸿躺在火热的水泥地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
他想象着与母亲见面的情景,竟然有些害怕起来。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伤心的父母,他仿佛己经看见母亲枯槁的容颜,那曾经乌黑的发丝,只恐一夜之间己是星星斑白了......随着管教干警走进接待室,轻鸿见到母亲那充满爱怜的目光,愧疚、自责、羞辱、伤心,诸般感觉涌上心头,喉头蠕动半晌,只挨次将几位小姨和叔叔称呼了一遍,便低下头,再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