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的指尖离开紫檀木扶手。
那冰凉的触感,似乎还萦绕不去。
他需要力量。
不仅仅是朝堂上的权谋。
更是足以改变国力根基的实质力量。
冶铁之术,便是其中关键。
“李卫。”
林澈开口。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李卫上前一步,垂首。
“奴才在。”
“朕有一份图谱,你设法去宫外,寻些能看懂,或是有意愿钻研的民间工匠。”
林澈取出一卷羊皮纸,递了过去。
改良冶铁图谱。
李卫双手接过,入手微沉。
他未曾展开,只将这份信任牢牢记下。
“奴才遵旨。”
他不多问图谱内容,只问执行。
“陛下,可有具体章程?或往何处寻访?”
林澈看他一眼。
“工坊、集市,但凡铁匠聚集之地,皆可一试。记住,朕要的是能人,不问出身,不拘一格。”
“奴才明白。”
李卫退下。
小安子站在一旁,脸上仍带着昨日的余悸,此刻又添了几分对李卫的羡慕。
能为陛下分忧,是他们的荣耀。
京城匠作坊,炉火熊熊。
铁锤击打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铁腥气。
李卫换了一身寻常布衣,穿梭其间。
他手中拿着图谱的摹本,小心翼翼。
最初几日,他客气询问。
“这位师傅,可否借一步说话?有一份关于冶炼的图纸,想请您过目。”
得到的,多是粗鲁的回应。
“去去去,哪来的毛头小子,懂什么冶炼?”
“朝廷的图纸?怕不是哪个书呆子画出来哄人的!”
有几个稍有耐心的,展开图谱一角,瞥了几眼。
上面的符号与结构,他们前所未见。
“这画的什么鬼东西?”
“高炉?闻所未闻!”
“鼓风?我们这风箱用了几代人,好得很!”
嘲讽与不屑,是李卫收到最多的反馈。
这些工匠,大多固守着祖辈传下的手艺。
他们相信经验,排斥革新。
尤其,这份图谱还隐约透着“官府”的背景。
在他们眼中,官府的人,只会指手画脚,不懂实务。
李卫的眉头,一日比一日锁得更紧。
陛下的嘱托,他必须完成。
但他未曾想过,阻力竟如此之大。
并非无人可用,而是无人愿信。
这日,他在一处偏僻的巷弄,看到一个几乎熄火的炉子。
炉子旁,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正用一把破旧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老者面前,堆着几块颜色怪异的铁锭。
几个年轻些的工匠路过,指指点点。
“看,老铁头又在弄他那些废铁了。”
“真是犟驴,都说了他那法子不行,炼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老者充耳不闻,只专注地盯着炉火。
李卫心中一动。
他走上前。
“老丈。”
老者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李卫一眼,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何事?”
声音沙哑,如同他那把破风箱。
“晚辈这里有一份图谱,关于冶铁的,想请老丈看一看。”
李卫递上图谱。
老者没有立刻接。
“不识字。”
他言简意赅。
李卫微怔。
随即,他想起陛下的交代,不拘一格。
“无妨。晚辈可以解说。”
老者这才伸出布满老茧与烫伤痕迹的手,接过图谱。
他没有展开细看那些符号。
他的指腹,在羊皮纸上粗略地摩挲着,感受着上面绘制的线条走向。
图谱上某些奇特的结构,似乎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指着一处类似高耸炉身的图样。
“这个……是让火烧得更旺?”
李卫精神一振。
“老丈说得对。此为高炉,能聚集火力,提升炉温。”
他又指着另一处复杂的管道结构。
“这些管子,是做什么用的?”
“此为鼓风之用,能持续稳定地送风入炉,使燃烧更充分。”
李卫想起陛下曾提及的通俗解释之法。
他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石子与树枝。
“老丈您看,寻常炉子,如同平地烧火,风一吹,热量就散了。”
他用石子垒了个小圈。
“这高炉,便是在火堆外头,砌起高墙,把热量都聚在里头。”
他又拿起树枝,比划着。
“寻常风箱,拉一下,停一下,风力时断时续。这图谱上的法子,能让风像溪流一样,源源不断。”
老者,人称“老铁头”,本名铁山。
他一生痴迷冶铁。
因为尝试一些与众不同的法子,被同行视为异类,屡遭排挤。
此刻,他听着李卫用最朴素的比喻解释着图谱。
那些困扰他多年的冶炼难题,似乎在这些简单的比喻中,找到了答案。
温度难以提升。
生铁质地不纯。
他曾尝试改变炉型,调整风口,却始终不得要领。
图谱上的设计,大胆,却又隐隐合乎他多年摸索的某些直觉。
“鼓风……持续……高温……”
老铁头喃喃自语。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渐渐亮起一点光。
那光芒越来越盛,如同炉火被重新点燃。
他猛地抬起头,抓住李卫的手臂。
力气之大,让李卫都感到微微吃惊。
“这图谱……是何人所绘?”
“此乃当今陛下亲绘。”
李卫沉声回答。
老铁头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陛下……”
他松开手,看着手中的图谱,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神人……真是神人啊!”
困扰他一生的瓶颈,竟被这寥寥几张图纸点破。
他几十年的经验,在这些匪夷所思的构想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却又因为这些构想,焕发了新的生机。
“老丈,陛下求贤若渴。若您愿意,可……”
李卫的话未说完。
老铁头突然跪倒在地。
“草民铁山,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决绝。
李卫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他扶起老铁头。
“老丈快快请起。陛下说了,不问出身,唯才是举。”
老铁头激动不已。
“陛下圣明!草民……草民还有几个不成器的徒弟,也都是些不被人待见的犟骨头,但他们对铁器,都有几分痴迷。不知……”
李卫笑了。
“一并带来。陛下正需这般人才。”
数日后。
林澈在宫中一处僻静的院落,见到了铁山和他带来的七八个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衣衫朴素,神情拘谨,却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他们的手上,无一例外,布满了劳作的痕迹。
铁山将图谱呈上,神情恭敬。
“陛下,草民等人愚钝,但这图谱所绘之法,确是闻所未闻的妙法。若能成功,我大夏钢铁产量,必定倍增。”
林澈看着这些未来的工匠。
他们身上,没有官场体系的僵化,没有传统匠人的固步自封。
有的是对新技术的渴望,是对改变的期盼。
“朕信你们。”
林澈只说了三个字。
铁山等人,确觉重逾千斤。
“朕会提供一切所需,人手、钱粮、场地。你们只需放手去做。”
“谢陛下!”
众人齐声应道,声音中充满了干劲。
林澈又与铁山单独交谈片刻。
问及他早年经历。
铁山言谈间,无意中提及一事。
“草民年轻时,曾四处流浪,学过一些杂七杂八的手艺。也曾与一个江湖组织有过些许往来。”
林澈心中一动。
“哦?是何组织?”
“那组织名号,草民记不清了。只知他们对各种奇门技艺,都颇有兴趣。无论是巧匠、机关,还是偏门的医术、毒术。”
铁山回忆着。
“他们行事隐秘,不似寻常帮派。倒有些……有些像陛下所说的‘江湖规矩’。”
林澈的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
江湖组织。
奇门技艺。
这是否与陈四背后的谍报网络,与那神秘的神医门,有所关联?
摄政王,陈家,或许只是水面上的冰山。
水面之下,暗流汹涌。
一丝不安掠过。
但看着眼前铁山等人充满希望的脸庞。
林澈又感到一种强烈的期待。
高炉炼铁。
若能成功,这将是他手中一张真正的王牌。
这场博弈,愈发复杂。
却也愈发……有趣。
林澈的视线,投向窗外。
天色将晚,一抹残阳如血。
新的棋子,已经入局。
民间野火,或可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