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乔:见字如晤。
上海的秋雨总是下得黏糊,像巡捕房档案室里积灰的案卷纸页,湿漉漉地洇着陈年旧事。
方才路过西马路,瞧见广和斋的桂花糕新出了栗子馅儿,油纸包上斜斜一道红绳,倒让我想起你总爱把案发现场的证物绳结拆成蝴蝶扣——你说这样哪怕瞎子摸黑也能辨得出方向。
可如今我的怀表链子缠作一团时,再没人能把那铜鎏金的老物件从衣兜里解出朵花来。
上礼拜在霞飞路撞见个奇案。
法租界那位帕斯卡督察硬说我偷喝了他酒窖里1921年的波尔多,你猜我怎么辩的?
我当着他的面把软木塞泡进碱水,指着浮起的结晶说这塞子在苏州河泡了足有半月——后来果真在码头逮着个运私货的水手,他裤脚还沾着和你当年追查烟土案时同样的青苔。
结案时帕斯卡非要送我整箱红酒,我摸着酒瓶上的橡木纹,突然记起咱们头回搭档办黄府灭门案那夜,你把我从酒缸里拎出来时,我脖颈上还缠着半截浸透女儿红的麻绳。
最近租了间带露台的石库门,推开窗能望见大自鸣钟的铜指针在雾里晃悠。
前日收拾阁楼,翻出你那件染血的灰呢大衣,领口别着巡捕房的银鹰徽章。
当年闸北仓库爆炸案,你裹着这件大衣把我护在身下,弹片擦过肩胛时血浸透了第三颗铜纽扣。
现在那血渍己褪成暗褐色,像老地图上标着凶险的记号。
我把徽章擦得锃亮摆在案头,权当给新收的青铜觚当镇器——你莫笑,这商周的酒器可比租界那些洋人的银餐具讲究得多,改日你来,咱们用它盛你最爱的高粱烧。
昨夜在百乐门查假钞案,舞池里旋转的玻璃球把灯光搅成碎银子。
白幼宁非要我扮成南洋富商,结果三支探戈跳下来,皮鞋跟里嵌着的金镑差点硌断脚踝。
想起你从前总说我穿西装像裹粽叶,如今倒真把自己捆进这金丝楠木的棺材里——前日去汇丰银行兑支票,柜台小开盯着我衬衫袖口的龙纹绣样首咽口水,你猜我说什么?
“这花样是乔探长亲手挑的,他说龙爪子正好挠银行家的痒痒肉。”
租界新开了家德大西菜社,罗宋汤里的甜菜根放得比血还红。
跑堂的福建小伙总把“鹅肝酱”说成“饿肝炸”,倒让我想起那年除夕,咱们蹲在十六铺码头守走私船,你把我冻僵的手揣进羊皮袄里暖着,远处黄浦江的汽笛声混着教堂钟响,像老天爷在给旧年敲丧钟。
后来船老大掀开货箱,整整齐齐码着的不是烟土而是金华火腿,那油纸包上还贴着“恭贺新禧”的红笺——你说这算不算最荒诞的新年贺礼?
前阵子白老爷子差人送来盒雪茄,说是哈瓦那来的稀罕物。
我划亮火柴时,青烟腾起的形状竟像极了你皱眉时的川字纹。
突然记起闸北电厂爆炸那晚,你在废墟里扒拉出半本烧焦的账册,残页上的墨迹被雨水泡成蓝色溪流。
后来咱们蹲在巡捕房档案室拼了三天三夜,硬是从灰烬里还原出整条军火走私线——当时你嘴角沾着咖啡渍笑骂:“路三土你他娘的就是个人形显微镜。”
如今那咖啡杯还倒扣在我书架上,杯底结着经年的褐色残垢。
前日路过老城隍庙,九曲桥边的算命瞎子非拽着我袖口说“公子印堂发青恐有血光之灾”。
我掏出怀表在他耳边晃了晃,齿轮转动的声响惊得他竹签撒了一地。
这招还是跟你学的——那年追查连环凶案,你在城隍庙后巷用怀表链子缠住凶手手腕,表盘反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的瞬间,银手铐己经咬上他腕骨。
后来你说时间是最公正的判官,可如今我的怀表慢了五分钟,是不是连光阴也学会偏心了?
昨夜梦见外白渡桥的铁索全化作了黄包车的铃铛链,你在桥那头举着勃朗宁冲我喊:“路三土!
再磨蹭凶手要游过苏州河了!”
惊醒时月光正爬上窗棂,把梧桐叶的影子烙在墙上,像谁用蘸了夜色的毛笔胡乱画的符咒。
披衣起身翻看旧案卷,1919年秋分的验尸报告边角还留着你的批注:“死者指甲缝里的靛蓝染料与福煦路染坊相符”——那抹蓝墨水洇开了十年光阴,倒比现在的德国钢笔水还鲜亮。
听说公共租界要拆了老城墙盖跑马场,沙逊洋行的起重机天天在十六铺码头装卸钢铁怪兽。
前日去工部局开会,新来的英国警督非说连环失踪案是狐仙作祟,我当着他面用硝酸银显出墙上的血手印,吓得他雪茄灰落满勋章绶带。
散场时他嘟囔着“东方巫术”,我笑着回他:“这招是跟乔探长学的,他说证据比十字架更能驱魔。”
随信附上大光明戏院的包厢票,下月初七放卓别林的《摩登时代》。
你若得空,看完戏咱们去红房子吃罗宋汤——跑堂的阿西还记得你总要多加酸奶油。
另,霞飞路电话局新装了转接机,号码是格罗希路转221B,虽说比不上巡捕房的专线快,但总比靠信鸽传消息强些。
纸短情长,余言面叙。
顺颂秋祺路垚民国二十五年霜降夜于辣斐德路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