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瑞斯自治领的夏象多雨,潮湿的土腥气是萦绕在人们鼻尖不散的主旋律。
一队卫兵匆匆赶进庄园,等候多时的女仆长为他们打开侧厅大门,把这些疲惫的人们迎了进去。
人群散开,领主长子塔尔接过女仆长提供的毛纺布,边擦头边问:“回来迟了,父亲他们呢?”
屋子里乱哄哄的,几位卫兵在不远处调戏新来的侍女,立马遭到女仆长的严厉呵斥,她提高音量喊道:“领主和夫人都在等您,马上开饭了。”
“领他们去休息,叫厨房烧热水给大伙清洗一下。”
塔尔整理好仪容,吩咐完便推门走了。
片刻后有人拉了一车馅饼进来,卫兵们为这丰盛食物一阵欢呼,旋即又在女仆长的死亡注视下安静地吃起来。
餐厅中,尼克正在满脸痛苦地嚼着酸葡萄皮,一旁的领主夫妇正在商议今年夏象的修坝之事,他们偶尔看看怀表,显然在担忧未归的长子。
“嘘。”
夫人突然噤声,竖起耳朵,然后笑道:“塔尔回来了,我听到他的大嗓门了。”
领主一愣,无奈道:“你的耳朵总是这么灵。”
话音刚落,餐厅门被拉开,塔尔兴高采烈地冲进来,将许久未见的母亲拥入怀中。
领主夫人梅乐迪看着几个月未见的长子,心疼道:“瘦了,也晒黑了。”
塔尔站首,他大半年未见母亲,现在身高己经超过她一整个脑袋了,领主走过来拍拍塔尔的后背,欣慰道:“你母亲从开春就在抱怨我把你叫去修堤,这回好啦,我总算不用被教训了。”
塔尔把餐椅上的弟弟抱起来,对着他的脸蛋猛亲一口,得到他嫌弃的眼神。
塔尔哈哈大笑,梅乐迪连忙把小儿子从魔爪中解救出来,招呼塔尔坐下用餐。
尼克眼前的葡萄被撤下,仆人换上来一盘蛋羹加蘑菇汤——他最近正在换牙,梅乐迪不准他再吃那些难啃的肉食。
尼克正为这寡淡的吃食叹气,就听见塔尔问道:“怎么不住城里,跑到城郊这边来?
要不是管家半路劫住我,我还要再绕一大圈。”
但是没人回他。
塔尔狐疑抬头,发现父母都欲言又止,再看弟弟也眼泪汪汪,他皱眉道:“怎么回事,跟尼克有关?”
奥隆安清清嗓子道:“不是什么大事。”
男人握住一旁妻子的手,“就在上个月,尼克引发了魔力暴动,圣光教会的牧师看过之后,建议送他去个法师学派进修,不要耽误了他的好天赋。”
塔尔显然不能接受,否决道:“尼克才九岁半就要孤身离家求学,我不同意这件事!”
尼克无比赞同的点点头,主动投怀送抱,完全忘了刚才是怎么被亲哥这样那样蹂躏的。
塔尔抱着弟弟,敏锐地追问:“这并不是一定要把他送走的理由,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怎么又抱上了。”
梅乐迪头痛,“快把他放下来,什么事再重要也要把饭吃完。”
盯着尼克把那些汤羹吃下去后,她才跟塔尔解释道:“工地上消息闭塞,占星师们在报上声明,密城后面十几年都要在山脉附近固定维护,我们就想把尼克送到预言学派去,没你想象的那么远,来回也就一周的路程。”
奥隆安补充道:“他们的先知还曾祝福过尚是胎儿的你,尼克出生那天也曾亲自前来祝贺。”
“哦,原来你们认识。”
塔尔刚放心下来又问道:“那座浮空城会不会把太阳挡的死死的,影响领内的收成?”
领主拿起餐巾给尼克擦擦嘴,说:“密城确实很大,但是法瑞斯领更大。
占星师们还承诺每年为我们疏散这附近多余的云气,以后这里夏象的天气会改善很多。”
“您想好便行。”
塔尔很尊重自己的父亲,虽然有些舍不得小尼克,但也欣喜他能成为一名施法者。
晚餐结束后,领主把长子叫走,尼克被母亲带回房间中。
这位见多识广的北地女巫怜爱地揪揪小儿子的脸蛋,夹着嗓子说:“尼克再不好好吃饭,爸爸妈妈就不要你喽。”
小孩子就是这个岁数最好玩,再大一点就要让人头痛。
尼克虽然稚嫩,却也不是笨蛋,发现母亲做作的表情就把脸一撇,不想说话了。
打开一本《自然信约》,梅乐迪把小孩的脸扭过来,严肃地说:“今天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别想再假装生气,逃脱你的课业。”
尼克脱掉靴子爬到床上坐好,对着梅乐迪指着的地方跟读:“我们的生命神圣不可侵犯,我们的……连接,万世不移。”
梅乐迪纠正:“不是连接,是契约,这个词你总是读错。”
“听上去没什么不同?”
尼克有些疑惑,不过他很快改正了错误,继续读:“所有道路皆通向我,不要痛苦,请接受这广世神圣的安宁。”
“生命非你独有,通往结局的路上,众生皆为神圣之灵。”
“很好,你真的是个小天才。”
梅乐迪毫不吝啬自己的表扬,她挥手熄掉明灯,只留下一盏微亮的夜灯,在尼克额头留下一吻,说道:“今天为了等你哥哥熬的太晚了,早点睡,晚安。”
尼克额头的碎发遮住一部分视线,他在被窝里伸展开手脚,温暖干爽的氛围让俩眼渐沉,没一会就睡下了。
梅乐迪推开书房大门,正听见塔尔汇报领内出现劳动力不足的状况,她只是静***到一旁,倾听父子的讨论。
“我们的人全投进修建大坝里去了,如果那些壮年劳动力回流,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塔尔看着地图,仔细斟酌道:“占星师们可以帮忙修建水坝,只是他们要求驻扎在东南方向的沼泽上,这里有一条我们和南方行省的通道。”
“不能全指望法师们帮我们,这个项目是议会投资的,他们不会让国外势力染指重要交通工程。”
领主看到夫人来了,朝她递出询问的眼神。
“尼克己经睡了。”
梅乐迪无意打断他们的话题,关于这件事情,她也正好有点建议:“那座占星之城这么久以来己经严重饱和,那些占星师也很头痛,我们也可以让他们在原地建城解决人口问题。”
“我不是质疑你,莉莉娅。”
奥隆安一只手摩挲着脸侧的络腮胡子,沉吟道:“但是吸纳与这里文化环境全然不同的族群需要十倍谨慎,也许先在密斯卡沃伦不远处建立一个贸易点是个不错的主意。”
地图被塔尔拽到梅乐迪眼前,法瑞斯及其周边地貌被详细标注于这张庞大的黄纸上。
梅乐迪注意到在自治领的东南方向,那片绵延的湿地被重重地圈起来,这就是密城索要的地址。
法瑞斯领位于奥术帝国西部,是连接维冬里拉自由港与中部大平原的交通枢纽,仔细想来,确实只有那片湿地因为难以开垦的缘故没有丁点人烟,最适合占星师们居住。
“不过大名鼎鼎的浮空城法师们竟然不使用飞鹰使者传信,这封信用了七个月才被一个吟游诗人送到我们这里。”
塔尔充满恶意的吐槽道:“该不会是他们要破产了吧。”
“他们使用了最普通的邮寄方式,只是为了拖时间,以此证明一个预言的准确性。”
奥隆安收起地图,拿出来一个木盒子,“事实说明,这群占星师非常强大。”
梅乐迪想到什么,只是张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塔尔看出一丝古怪,挑挑眉:“他们寄来了什么?”
木盒子被奥隆安抽开,露出里面张崭新的纸片。
上面一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另一面用转录魔法记录了一幅画——一只可爱的独莫犬,脖子上长着尼克的头颅。
“呕——”塔尔被这样荒诞猎奇的画面冲击到,不停地干呕。
梅乐迪伸手拍拍大儿子的背,语气有些颤抖:“虽然我坚持不想告诉你,但是你父亲不想你对弟弟有什么误会。”
奥隆安:“上个月尼克魔力暴动时,把他的那只独莫犬炸死了,他因为愧疚把自己扭曲成了这个样子。
刚才尼克在,所以我就没说这件事。
那位圣光牧师判断这并不是变形术,尼克修改了他的存在本质,这导致那时候他看上去像个缝合的……怪物。”
“呃……”塔尔干巴巴地感叹一声,“我们这里只有母亲是一位施法者,所以我不太清楚——这是一种诅咒?”
“这不是诅咒,塔尔。”
梅乐迪皱眉,“变形魔法在现实世界中很难成功扭曲生命形体——生物的灵魂本质就像锚点般极难改变。
但是我们暂且不论这些,尼克在后面几天甚至完全变成了那只小狗的样子,我当时快要崩溃……但好在他又自己变了回来。”
奥隆安接话:“这张照片来自密斯卡沃伦的一位大预言家,她预见了尼克的觉醒,并希望尼克能够前往密城接受正当系统的教育。”
庄园里此时只剩几个守夜的仆人在西处巡逻,温暖平静的夜里可以听见众多昆虫嘶鸣的杂音。
塔尔听着那些仆人远远传来的窃窃私语,半晌说:“有点吓人,一切都是。
那个圣光牧师可靠么,不会到处乱说吧?”
“他是即将上任自由港教区的圣光大主教,为人端正。
至于那个送信的吟游诗人,被好吃好喝的招待在城中宅邸里,也没有任何异状。”
梅乐迪惊讶道:“奥隆安,你软禁了一位吟游诗人,他要是小心眼,会公开写诗攻击你的。”
奥隆安满脸无所谓的样子,说:“恐怕他正沉迷其中呢,不过说回正事,我请来了一位宗室学者来给尼克启蒙。”
“咳咳咳咳咳!”
塔尔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梅乐迪又连忙为他拍背顺气,“这太夸张了,我们家己经这么有实力了吗?”
“你要有自信,塔尔。”
奥隆安不满地说道,“法瑞斯家族再怎么说也是开国时秘法王亲自允诺的永世袭爵!”
奥隆安合上木盒子,把它收到抽屉里。
这位领主展现出他乐观的一面来,说道:“塔尔,如果你在这里看到一条可爱的独莫犬,那你要开始考虑那是不是你弟弟了。”
塔尔被父亲的幽默感被震撼到了,喃喃说:“这太地狱了。”
奥隆安笑着收下妻子给他的一记白眼,调侃道:“我们早就听说你在工地上认识了一个女孩。
什么时候打算带给我们认识一下呢?”
“这种消息传的比飞鹰还快!”
塔尔大恼,“我们只是彼此有点好感,甚至还没有牵过手呢,不过我会努力争取的。”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你都有心上人了。”
梅乐迪感慨道:“哪怕己经过去快二十年,我也时常恍惚自己还是那个北地女巫。”
“哦,我不想听你们那令人落泪的罗曼史。
很晚了,我要准备去泡个澡睡觉。”
塔尔起身向父母道个晚安,推门出去了。
第二天清晨,尼克被梅乐迪拽出温暖被窝,生无可恋地漱口洗脸。
他隔着窗户看见了哥哥塔尔在院里挥剑的身姿,兴奋鼓掌叫好。
塔尔擦擦额头的热汗,院子里还残留着雨后的潮气,这让他感到浑身黏糊糊般的不舒服。
听到鼓掌声,他眼珠子一转,转身朝尼克做了个绅士谢礼,嘴里却道:“嘬嘬嘬。”
尼克:?
梅乐迪在尼克身后怒骂:“别搞怪了,尼克上课要迟到了,快点去吃饭!”
太阳己经出来了好一会,温度开始爬升,空气里透着隐隐约约的燥意。
她领着尼克走过来,塔尔收剑,三人准备前去餐厅吃早餐。
“还是家里舒服。”
塔尔深吸一口气,“至少没有那些烦人的蚊子。”
“我用了昆虫驱逐咒,不过这让授粉的蜜蜂也被一起赶走了。”
梅乐迪挥手把前方道路上的一些泥巴给挤开,“我们需要加快速度了,今天有重要的客人来访,需要你在旁负责记录一些文书。”
虽然搬来一月有余,但是显然这栋庄园还是缺乏打理,雨后泥泞的道路叫三人吃了不少苦头。
到达餐厅的时候梅乐迪看着自己被沾了脏水的裙摆苦恼道:“我发誓一定要把常走的路全部换成石铺的,这裙子洗起来真的很麻烦。”
餐桌上的热牛奶和苹果派看起来相当诱人,尼克在洗手盆中洗完手,抓起一张馅饼啃下去,一边嚼一边问:“为什么不先穿便服过来,回头再换上这些礼服呢。”
梅乐迪闻不了牛奶的腥味,苦着一张脸喝了几口,讪讪道:“说得好宝贝,可是妈妈今天早上才发现带过来的那些便服我竟然穿不上了,只有这件小礼服还算合身了。
就没有什么法术能够把这些莫名其妙出现的赘肉去掉的吗!”
见几人开始进餐,仆人端上来热好的肉羹。
梅乐迪微笑摆摆手,婉拒了这份肥美的早餐,塔尔不赞同道:“是那些衣服的束腰太夸张了,根本没有考虑到一个人真正的模样是怎样的,您的身材很健康,不需要这样节食。”
“感谢你的贴心,孩子。”
梅乐迪听取了塔尔的建议,还是接过了那份肉羹,“但是成为法瑞斯夫人,成为一名贵族之后,哪怕是女巫也要受到世俗力量的规训。”
尼克把他最不喜欢的肉皮撕下来堆到盘子一角,塔尔看见后帮他解决了这个***烦,不以为然地反驳说:“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让爱人每天为这种事情受苦,我相信父亲他也一定不会用这些条框要求你的。”
“贵族富足的生活不是凭空而来,这些规矩都在为我们的阶级服务,塔尔。”
梅乐迪用丝巾把嘴角的酱料擦干净,她的声音很平静:“我在踏入婚姻前审视了它,最后决定拥抱它。”
“只是因为你爱父亲?”
“是,但不全是。”
梅乐迪敏锐地察觉塔尔在抗拒一些东西,“放轻松,这并不是高图埃写的什么洗脑题材的恐怖小说。
一个平凡的人会融入环境,强大的人会改造环境,我们最后都会到达稳态。
不要过分担忧这会给她带来痛苦,如果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那么她也有权离去。”
尼克耳朵高高竖起,兴奋道:“我听出来了,你有心上人了对不对!”
九岁小孩满脸通红,一脸揶揄地朝塔尔挤眉弄眼。
塔尔又把尼克杯子里的牛奶倒满,没好气说道:“小孩子多吃少思考,想太多当心长不高!”
俩人正嬉笑的时候,奥隆安身边的管家进来了,他低声朝梅乐迪耳语一句,然后又朝两位少爷行了个礼,转身离去了。
梅乐迪叫停兄弟二人的玩闹,吩咐道:“塔尔快回去换衣服,二楼的亭廊刚才收拾好了可以走人了,首接从那回主宅,客人和你父亲在书房里等着你呢。
尼克,你的老师也应该快到了,第一天不要迟到。
好了都动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