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有施的草场,还是一如既往的丰茂。
初绽的野花是一片片浓滟滟的颜色,抹在深绿的草原上,像郊陵湖的清水里染进了一滴墨,晕开又晕开,成了一摊模糊不清的色调。
喜儿依旧首愣愣地眺望着远方,猝不及防的婚约,在她脑海里盘桓不去。
一群又一群准备宴席的奴隶,从她的身边走了几个来回,宴上的酒肉还差个大半,连傍晚呼啸的风都显得那么疲惫。
奴隶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她的身边,恭敬低顺地行礼,眼角却忍不住地偷偷往上瞄了几分——即便是有着那样大的身份的隔阂,也掩不住他们心里奔涌的惊慕。
不仅仅是平常人口中那样的惊艳,更昳丽的是,那女孩儿的周身似氤氲在雾气里,移如蝶之轻扇羽翼的叆叇,是那样不染尘俗的美,一时间让他们有些失神。
热热闹闹的酒杯酒筹碰撞的声音环绕着,也勾不起喜儿唇角的一丝笑意。
她知道这所谓的佳缘不过是姐姐和长宫娘娘将她甩开的一场闹剧。
嫁了人,自己对她们就再没有威胁,也再不属于这个凉薄的家了。
“二公主怎么站在这风口处呢?
这秋天的风刚烈,万一冻坏了公主,今儿个晚上的宴会可不能尽兴了!”
长宫妃宥枷氏缓缓绕过喜儿,步履从容端庄,缓启朱唇。
“是喜儿自己疏忽了。”
她心里烦闷,略一欠身,“我也站的累,先告辞了。”
宥枷氏却伸手拦住她,眉眼间满是轻蔑:“令府的次子令铣,与你当真是绝配,他的母亲是奴籍出身也罢了,你的母亲,当年也只不过是你父亲的战俘。”
简简单单的几句,却刺耳寒心。
喜儿头也不回地走去了,几声凄泠泠的笑声落在她耳畔。
她心烦意乱,脚步虚浮地向府邸走着去。
今夜她那素未谋面的新郎便要前来赴宴,虽是令府的次子,但其出身却低微,更何况——喜儿的眼中泛起了水雾。
听说那郎君风流纨绔成性,京城里有名的风月馆子,他处处都是常客。
“首领!”
外头匆匆忙忙跑进来父亲的贴身侍卫。
“令府众人到了。”
紧接着是一阵细微的门帘的扇动声,纷杂的脚步声,一席人走进大厅问礼。
走在前方的是两名衣着华贵的男子,左边的男子穿着深蓝色的宫装,眉眼间端庄得显出冰冷来,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就好像落进尘俗的黑曜石,有种不染凡尘的清逸。
她想这必定是令府世子,那仿佛只活在传说中的,年少便官至大理卿的男人。
喜儿庄重地跪坐在垫子上,持着酒杯小口酌饮,余光扫着酒席上的动势。
而刚才站在他右边的那个男人,也坐在上宾的席位,正对着喜儿。
他披着一件玄色的袍子,腰上配着雕刻繁琐的短剑,左手举着酒杯,透过琳琅的酒的波漾看过去,那琥珀色的清澈的眸子好像也盈盈地浸在水波里。
好风流倜傥。
喜儿愣怔地抬眼打量他,学着那人的动作到了一杯酒,又倒了一杯。
那人自斟自饮的手指修长,影影绰绰能看见常年摆弄兵器留下的茧子。
她仍然是没发觉自己的目光己经停留在那黑袍男子身上很久了。
那人似乎察觉,微微皱眉,抬眼看向她。
仿佛是一片平静的湖泽,清晨青翠的草尖挂着的露珠。
仿佛一轮玉盘,凝了薄薄的雾,映着夕阳的余晖,清澈又落寞。
那便是——她即将要嫁的人吗?
喜儿泛起些醉意来,仿佛置身于流畅的幻境。
她又略眯起狡黠的眼睛,目光茫茫然扫着那人微微颤动的睫毛。
这场无声的较量终究是她败下阵来,喜儿找了个借口离了席,披上绣着银边海棠的白色袍子。
因着是盛宴,并没有一个奴隶起身跟着她走,她自己七拐八拐想要绕到草场去,脑子却有些昏昏沉沉的迷醉。
不知何时,有一扇影子从背后覆在她先前落下的黑色暗影里。
喜儿抿着嘴回头,果然是令铣。
黑墨色的发和衣袍被野风缓缓地吹开些,她看得清楚,他的眼睛被倒映着的月光涂成琥珀色。
“令铣见过公主。”
他的手习惯性地搭在佩剑上,随即撩了撩袍子,微微屈膝行礼。
他声线低沉,又隐隐的透出苍凉。
喜儿只是静静伫立着,等他抬起头来。
草原上的群星今夜并不怎样明亮,只是独自在暗淡中酝酿无人顾暇的光辉。
她私心里又有些害怕,仿佛他一惊扰,这转瞬即逝的肃穆就不复重来,她的生命又归回那混沌和疲倦里去了。
喜儿安然注视着那男子微微低垂的眼帘,她几乎从未敢这样不知规矩地盯着一个男人看。
恍惚之间,她急切地奢望着这残存的夜可以漫长些,再漫长些,追溯回那些她记忆里残存的宁静和祥和中去。
令铣的确是没有动,静穆地仿若一樽铜钟。
“公子请……”她“起”字未落,他便自己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角的灰。
于是喜儿只得羞赧改口:“请回吧,草场秋日里寒凉,公子小心受了风寒。”
“公主担心我,倒是多虑了。”
令铣沉默片刻,寡冷眉梢微挑。
“公主可知,方才你左手边瓷盘装的桃花酥里,被人下了药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