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圳回武汉的火车上,沈潜找到自己的铺位后,松了口气。
只是一个寻常的周末,狭小的过道里,人头攒动。
她庆幸自己没拖延至出发当天买票。
整个车厢就像一座巨大的鱼缸,不同年龄、身份和姿态的“鱼”来回游动,去处各异。
沈潜的床铺在上铺。
许是多年没在火车上过夜的缘故,对于如何体面地爬上去,她犯了难。
邻铺的乘客是位戴着银框眼镜、衣着考究的老者,他右脚踩踏板,双手攀住中铺的边缘,试图首立起身子,但就像沈潜刚才尝试的那样,犹豫片刻,又回到了平地上。
两人相视一笑。
沈潜在窗边找了个位置坐下,刚戴上耳机,就接到父亲的电话。
“最近的几次考试你都没写完,说明基础太差,还是报班吧。
闷着头学,没意义的。”
沈潜低声“嗯”,以作回应。
电话那头以“如果考不上”开场,又说了些话。
沈潜心不在焉地听着。
火车启动了,伴随车轮与钢轨摩擦而来的“吭哧吭哧”声,将她从近乎凝滞的空气中解救出来。
她断断续续地听到“前途”“希望”之类的词,思绪飘回十年前,初二的某次月考后,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
“如果考不上县一中,怎么办?”
原来己经过去这么久了。
沈潜喃喃自语,也许自己从未真的离开中学时代的考场。
她又想起大学在校媒的时候,团队为校刊策划过一个“为学者立传”的专题,接受采访的学者谈及中学生活,笑逐颜开。
什么排演话剧啦,看科普杂志啦,画连环漫画啦,内容之丰富,超乎沈潜这个出生在千禧之年的学生的想象。
沈潜的中学生活,是校内月考,班级周考,墙上撕了又换的排名表,以及每学期末的操场动员大会。
“喂?
喂? 在听吗?”
沈潜接连“嗯”了几声,对方迟迟没有回应。
索性挂了电话。
信号渐弱,不是她不想听。
那位老者从另一个车厢走了过来。
他拾起座椅上的背包,冲沈潜一笑:“我找乘务员补了下铺。”
顿了顿,又说:“现在老骨头啦,不行啦,年轻的时候可以,年轻的时候什么都可以,这些年在深圳熬老了。”
沈潜一愣。
这话好似是说给她听,但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老者走后,沈潜试了几次,顺利地爬到铺位上。
老者略带落寞的话语,让她想到几个小时前,她与好友姜月白走在深圳老街的人潮中。
姜月白突然开口:“我觉得自己不属于深圳。
不过,没有哪个打工人属于这里。”
沈潜有些诧异,她对姜月白的印象还停留在大学时期,那个大大咧咧的姜月白,不会考虑“归属感”这类极易引起内耗的问题。
但成长中的思想就像游戏里打怪升级的必备道具,没有变化,意味着永远停留在原地。
沈潜刚到武汉上大学时,随处可见象征“都市化”的钢筋丛林和耀眼的霓虹灯。
那一天,陈年带她爬上黄鹤楼的最顶层,两人迎着清冷又绵长的风,欣赏城市夜景。
一半是历史,一半是都市。
沈潜心生雀跃,她觉得人生从18岁开始,从这座城市开始。
可惜的是,六年过去,她从未有过“属于这座城市”的念头。
走在武汉的街头,你能轻易分辨本土人和外乡人。
大一上现代汉语课的时候,老师让同学们挨个介绍自己的家乡。
有位同学说到“我是武汉本地人”时,被老师打断。
“为什么要在‘武汉’后面加上‘本地’呢?
说‘武***’就好了呀!”
当时的沈潜顺着“从以下语句中找出语病”的思路,也认为“武汉本地人”这个说法别扭、怪异,难道还有“武汉外地人”?
有些无心之言是真能灵验。
她现在就是那个“武汉外地人”,从外乡来的因上学而落户武汉的外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