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秋分,蛤蟆洼的试验田亩产达到六百八十斤时,陈默正在县城纺织厂工地丈量地基。
洛阳铲下去半米,带出块锈迹斑斑的铜牌,上面刻着“日伪时期棉麻仓库”字样。
王铁蛋吐了口唾沫:“小鬼子当年在这儿杀过老百姓,阴气重。”
“阴气重?”
陈默用卷尺量了量土层厚度,“那正好埋咱们的纺织机。”
他抬头望向脚手架,林晚秋穿着工装裤站在高处,指挥工人搬运水泥——她刚被任命为公社书记,胸前的红像章换成了镀金材质。
“陈工,”她扔下个安全帽,“县棉麻公司的张明礼来谈棉花收购价,你去会会?”
声音里带着微妙的颤音。
陈默接过帽子,发现内衬里塞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荣记今晚到。
他捏紧纸条,想起三天前在供销社主任账本里看到的交易记录——林晚秋每月从荣记洋行领取三百美元活动经费,备注栏写着“棉纺项目调研”。
会议室里,张明礼翘着腿,皮鞋上的灰蹭在崭新的办公桌上:“陈技术员,不是我为难你,实在是县革委会有规定,棉花必须统购统销。”
他推过份文件,封皮印着“关于加强农副产品管理的通知”,落款日期是1980年8月1日。
陈默扫了眼文件,注意到公章颜色比正常的浅了两度:“张主任,这份文件的编号跟上周县计委发的冲突了。”
他掏出钢笔,在纸上写下两个文号,“按照地委19号文,乡镇企业有权自购原料。”
张明礼的脸沉下来:“你这是要跟县政府对着干?”
“不是对着干,是算笔明白账。”
陈默拉开抽屉,露出里面的电子计算器——这是他用三个月工资从黑市买的,“你卖给我们的棉花每吨八百块,可我们自己去村里收,每吨能省二百。
二百块够给社员多发两月补贴,张主任不想让老百姓骂你喝人血吧?”
男人的喉结滚动,目光落在计算器上:“你这玩意……能换两斤粮票不?”
“换粮票太俗,”陈默关上抽屉,“但可以换你手里的棉花指标。”
他压低声音,“听说你儿子想进县化肥厂,我认识那儿的技术员。”
张明礼的眼睛亮了。
这时,林晚秋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搪瓷缸:“张主任尝尝新炒的瓜子,俺们公社产的。”
她的袖口滑落,露出腕间新戴的金表,表盘上印着“ROLEX”字样。
张明礼的目光在金表上停留片刻,突然站起身:“指标的事,我回去再研究研究。”
他匆匆离开时,撞翻了桌上的茶杯,水渗进陈默的笔记本,晕开片墨迹——那是他刚画的纺织机电路图。
“慌什么,”林晚秋蹲下身收拾碎片,“怕我跟你要香港的带路费?”
陈默盯着她的金表:“荣记洋行的见面礼?”
姑娘笑了,用碎瓷片划破手指,血珠滴在水泥地上:“陈工果然聪明。
今晚八点,城隍庙偏殿,他们想看看咱们的‘诚意’。”
暮色漫进城隍庙时,陈默扮成货郎挑着担子,听见偏殿里传来骰子声。
林晚秋的笑声混着***烟味飘出来:“荣先生这把要是赢了,我就把纺织厂的地基图双手奉上。”
他掀开竹帘,看见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往林晚秋杯里倒酒,袖口露出半截龙形刺青——那是东南亚黑帮的标志。
荣记洋行的真实面目,恐怕比军统更复杂。
“这不是陈技术员吗?”
男人转着骰子,操着广东口音的国语,“听说你能让麦子亩产八百斤,不如帮我们种点别的?”
“种什么?”
陈默放下担子,手按在藏着手枪的夹层上。
“罂粟。”
男人笑了,露出金牙,“金三角的气候太潮,河南的黄土坡正好。”
林晚秋的睫毛颤动,她端起酒杯的手有些发抖:“荣先生开玩笑的,我们是正经纺织厂……”“正经?”
男人突然变脸,拍桌震得烛台晃了晃,“上个月你拿了我两千美元,说能搞到黄河沿岸的布防图,结果呢?
拿堆棉花种植手册糊弄我?”
陈默这才明白,林晚秋所谓的“外资合作”,根本不是纺织原料,而是军事机密。
他摸出藏在烟盒里的微型录音机,按下开关:“荣先生不如说说,跟你接头的还有哪些人?”
男人的手伸向腰间,陈默抢先一步掏枪,却发现保险栓被人提前卸掉——是林晚秋干的。
千钧一发之际,王铁蛋带着民兵撞破窗户,红缨枪尖抵住荣先生咽喉。
“陈默,你早就知道我是双面间谍。”
林晚秋站起身,整理旗袍领口,“可你离不开我,没有我的公章,纺织厂连锅炉都买不到。”
“确实离不开,”陈默从工具箱里拿出份文件,“所以我帮你写了份入党申请书,就用你跟荣先生的合照当附件。”
姑娘的脸色瞬间惨白:“你敢!”
“我敢。”
陈默逼近她,闻到她身上的檀木香水味里混着硝烟味,“但我更想知道,你藏在城隍庙的金砖,到底是***的还是共产党的?”
这时,荣先生突然发力撞向民兵,趁机夺门而出。
陈默追出去时,只见黑影拐过街角,钻进辆黑色轿车,车牌被泥巴糊住,只露出“豫A”开头的字样——这是省城的车。
回到偏殿,林晚秋己经不见了,供桌上留着枚银质证章,正面刻着梅花,背面写着“保密局豫南站”。
王铁蛋捡起证章,手背上青筋暴起:“这***,俺爹就是被军统特务害死的!”
“别急,”陈默摸出被水晕开的笔记本,上面的电路图旁多了行小字:林晚秋,1943年生于蛤蟆洼,父为***军需官,母为当地村妇。
这是他昨天在县档案馆查到的档案,“她跑不了,纺织厂开工前,她需要我调试设备。”
凌晨一点,纺织厂工地的临时工棚里,陈默用汽油灯烤着受潮的图纸。
王铁蛋抱着堆文件进来:“陈哥,这是从林晚秋办公室搜出来的,全是跟荣记的往来信件。”
信纸间掉出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林晚秋站在蛤蟆洼麦田里,旁边是个穿军装的男人,胸前挂着“郑州绥靖公署”的胸牌——那是1943年,河南大饥荒最严重的年份。
陈默拿起放大镜,看见照片背景里有棵老槐树,树下堆着几个麻布袋,袋口露出金黄的麦穗——不是普通小麦,而是后世才有的抗虫品种。
他浑身一震,突然想起自己带来的“矮抗58”种子,与照片里的麦穗竟有几分相似。
他翻开笔记本,在1980年9月23日那页写下:“纺织机的齿轮里卡着两种麦粒,一种是喂饱百姓的粮食,一种是毒杀良知的罂粟。
当林晚秋在入党申请书上盖章时,我知道,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