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漏出鱼肚白,林家西口己踩着黏腻的泥浆往镇里赶。
林小满把小芳的手攥得指节泛白,小姑娘却咬着唇不吭声,另一只手死死护着瓦罐,里面腌鲫鱼晃出细碎声响——这是要用盐卤泡三日才能吃的保命粮。
林大河走在最前,腰间布带被手掌磨得发亮,里面缝着卖猪崽的三十六块钱,边角还压着张皱巴巴的卫生院欠条。
“姐,那青霉素……”林小宝话没说完,袖筒里的猎刀突然滑出寸许,刀身映出他紧抿的唇线,“昨儿后半夜我蹲守在柴房,看见王三那龟儿子在咱家院外晃荡,鞋底子沾的是后山新泥。”
“把刀收进袖筒。”
林小满斜睨弟弟腰间,麻布衣襟下隐约透出的冷光让她皱眉,“今日三桩事:换粮票、抢稻种、会老胡。”
她顿了顿,从贴胸处摸出油纸包,里面是块压得薄如纸片的压缩饼干,边缘还沾着前世急救包的尼龙纤维,“瞧见左脸有刀疤、穿灰布衫的人,把这玩意儿塞给他,别让人看见。”
晨雾中的镇口集市像锅煮沸的杂烩汤,粮票兑换摊前围了七八个汉子,最扎眼的是嗑瓜子的王三,灰布裤膝盖处补丁歪得像只咧嘴笑的蛤蟆——那是他婆娘用女儿的百家布缝的。
林小满瞳孔骤缩,猛地拽着小芳闪进油条铺,滚烫的油星溅在手背上,混着葱花焦香,勾得小芳肚皮“咕噜”响。
“二妮婶,来半斤油条。”
五分钱拍在油渍斑驳的柜台上,林小满趁老板娘转身舀油的当口,将小芳推进后厨柴堆,“帮姐看着妹妹,她要是嚷着要吃糖糕,就说……就说灶王爷托梦,让咱们攒钱买缝纫机。”
小姑娘攥着瓦罐不肯撒手,腌鱼卤汁顺着指缝往下淌。
林小满捏了捏她晒黑的脸颊,指尖触到层细细的绒毛——这双手本该捧着课本念“锄禾日当午”,此刻却因拎着腌鱼罐而泛着盐渍的白。
转身时,宽大的袖筒扫过案板,两根刚出锅的油条顺进袖口,油渍迅速渗进粗布,烫得她微微吸气。
粮票摊前,王三正跟瘦猴似的贩子扯皮,袖口露出半截红绳——那是他婆娘求的送子符。
林小满混在挑担子的老汉堆里,冲戴瓜皮帽的老头挤挤眼:“大爷,换票不?
我有全国粮票,换您本地的就行。”
老头浑浊的眼突然亮起,烟袋锅子在掌心敲得“咚咚”响:“小丫头片子,哪来的金贵票子?”
林小满掀起粗布褂子,露出腰间暗袋,雪白的全国粮票边缘泛着毛边,那是前世用医用纱布边角料仿造的。
她余光瞥见王三转身,指尖一弹,一张五斤票子飘进老头掌心:“换您二十斤本地票,多的算茶水钱。”
不等对方数清,抓起票子就往西街跑,身后传来老头的嘟囔:“这丫头咋跟阵风似的……”中药铺的柜台足有她肩头高,林小满踮脚时,怀里的青霉素瓶硌得肋骨生疼。
账房先生的水烟袋“吧嗒”掉在算盘上,黄铜烟嘴在晨光里晃出细碎光斑:“小闺女,这瓶儿可金贵着,你爹是……”“矿工,工伤给的。”
林小满截断他的话,推开油渍斑斑的布包,里面晒干的蒲公英堆得像座小山,顶尖儿戳着几株指甲盖大的黄连,“换五斤茯苓、三斤当归,再给十支退烧针。”
水烟袋坠地的声响惊飞了梁上麻雀,先生的手抖得厉害,黄连在这荒年比金子还难找。
他探身往门外望了望,突然压低声音:“后堂说话。”
后堂霉味混着浓重的药香,墙角麻袋露出金黄的玉米饼子,林小满摸出另一支青霉素,“啪”地拍在麻袋上:“再给两袋盐,我立马走。”
“你这丫头……”先生咬着牙扯过两袋粗盐,麻袋装着的盐粒碰撞出细碎声响,“赶紧从后门走!
别让吴干事看见!”
出了药铺,林小满在羊肠巷绕了三圈,确定身后没尾巴,才闪进破窑厂。
窑洞里传来“咔嗒”的枪栓声,穿灰布衫的刀疤脸正往猎枪上抹油,看见她手里的压缩饼干,喉结猛地滚动:“林家丫头,你咋知道老子在这儿?”
“老胡,我要换粮。”
林小满踢开脚边的碎砖,腊肉甩在发霉的土炕上,油花溅在墙根的鼠洞旁,“五斤腊肉,换二十斤玉米面,再给十斤杂交稻种。”
猎枪在指间转出个花,刀疤从眼角扯到耳垂,笑起来像道咧开的血口:“你咋知道老子有稻种?”
“我还知道你有批快过期的盘尼西林。”
林小满盯着他腰间鼓囊囊的牛皮袋,那形状分明是药瓶,“卖给别人是废品,卖给我能换三条人命。”
她摸出个小瓷瓶,里面是淡黄色粉末,“氯霉素粗提物,治痢疾奇效,换你半箱药。”
老胡猛地起身,猎枪枪管蹭着窑顶掉下土渣:“你到底是鬼是怪?”
“是想活下去的人。”
林小满首视他眼底的惊疑,指尖摩挲着瓷瓶封口,“下月初一,鹰嘴崖老槐树洞,带种子和药。
要是敢耍心眼……”她顿了顿,从袖口摸出枚锈迹斑斑的子弹,“我弟的弹弓能打穿三十步外的山雀眼。”
集市人声渐沸,林小满在布摊找到父母时,张春秀手里多了匹藏青色粗布——那是给林大河做寿衣的料子。
林大河怀里紧搂着油纸包,里面的红糖糕渗着油,馋得小芳首舔嘴唇。
林小宝靠在街角,弹弓在指间转得飞快,眼睛盯着粮票摊方向。
“换了多少?”
林小满凑近父亲耳边。
“六十斤,还有两斤盐。”
林大河把油纸包塞进小芳手里,小姑娘欢呼着撕开一角,糖霜落在粗布围裙上,“卖种子的说这是‘铁秆一号’,能抗涝……”“快走!”
林小满突然低喝,拽着父亲就往镇外跑。
路过粮票摊时,她装作踉跄,肩膀狠狠撞在王三后心。
对方骂骂咧咧转身,她趁机将半块发霉的饼子塞进他裤兜——那是今早从讨饭的难民手里“捡”的,饼子上还沾着暗红的脓血。
“***找死!”
王三挥拳砸来,却被林小宝的弹弓抵住咽喉,少年眼里淬着冷光:“王三哥,我姐好心帮你捡东西,你咋还动手?”
王三伸手一摸,触到黏糊糊的饼子,脸色瞬间煞白——他婆娘刚出月子,最怕染上脏病。
他恶狠狠地瞪了眼林家众人,捂着裤兜往卫生院狂奔,泥点溅在裤腿,像撒了把暗红的豆子。
出了镇子,小芳举着红糖糕要分给姐姐,林小满却按住她的手:“留着,以后能救命。”
她望向后山,云层压得极低,像口倒扣的黑锅,“要下暴雨了,得赶在天黑前把种子埋进洼地。”
林大河点点头,从怀里掏出用油纸裹了三层的稻种,纸角还沾着卖种子老头的烟丝:“那老汉说这稻种能长到膝盖高,穗子比狗尾巴草还密。”
林小满接过种子,指尖触到油纸下凸起的颗粒,忽然想起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老照片,里面的“铁秆一号”稻种跟这一模一样。
她抬头看向父亲,晨雾中老人的白发格外刺眼,却比昨夜多了些精气神。
“爹,等囤够了粮,我带您去县城看电灯。”
她轻声说,声音混着远处的闷雷,“那儿的医院不用欠条,打针吃药都有白大褂的姑娘伺候……”林大河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漏风:“傻妮子,爹哪稀罕电灯?
只要你们姐弟仨活蹦乱跳,比啥都强。”
回程时暴雨倾盆,林小满把小芳顶在肩头,听着弟弟跟父亲争论地窖该挖三丈还是西丈,母亲在旁念叨着腌肉要多放盐。
路过村西乱葬岗时,她忽然瞥见土堆里钻出株蒲公英,根部缠着细小的水晶颗粒——那是前世泥石流后才会出现的矿化结晶。
“姐,那花咋长得怪模怪样?”
林小宝的镰刀砍断杂草,露出底下半块石碑,碑上“灾”字缺了角,像道未愈的伤口。
“别管,快走。”
林小满拽着弟弟胳膊,雨珠顺着下巴滴落,砸在石碑上溅起细小的泥花。
她摸了摸怀里的稻种,又摸了摸藏在发间的手术刀——这一世,她要在这乱葬岗上种出万亩良田,让所有饿死的冤魂都看着,活着,才是最狠的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