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说着侧头唤人:“双月,把那个红泥小火炉拿来,现在日头虽好,但刚落了春雨,大姑娘身子骨别阴着。”
堂中立即有婢子捧了铜炉来,灌了姜汤,一盏盏地送到几案旁。
绘晴轻声问听澜:“大姑娘可还记得小时候最爱喝桂花米酒羹?
灶上正温着呢,婢子这就去盛。”
听澜应了一声“好”,太夫人揽她靠近,轻声自语:“这***来,就哪儿也不许去了。
咱们姜家再难,也还养得起个孙女。”
旁边儿媳笑道:“咱们都知道老太太心疼大姑娘,可这话可不能浑说,咱家大姑娘还是要嫁人的。”
太夫人虎住脸:“嫁什么人,我孙女不嫁人!”
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仔仔细细端视听澜的脸,生怕她下一秒就不见了似的,眉梢眼角都褶成了笑纹:“但若是有那神君一般的好人,婚配也不是不行。”
众人都跟着笑起来。
祖母的慈爱是听澜自小最深的依靠之一,姜家人丁兴盛,父辈兄弟三人,子女满堂,唯独她自幼没了生母,父亲又忙于军务,祖母最是疼她。
那时雁归堂里的夏日长,祖母命人铺竹榻于廊下,又让厨房熬桂花酪、莲子羹,她睡得香,祖母便坐在旁边替她摇扇子,静静陪她过了许多年幼的日子。
“祖母。”
听澜柔声道,语气透出少年人的坚定,“我回来得正好,年纪不大,祖母也还康健。
往后我就在祖母跟前伺候,再不走了。”
这一句说得利落而清亮,像窗外初融的春水,在太夫人耳边响起,立即熨帖了这一颗惦念了十年的心。
“好,好。”
太夫人连声应着,擦了泪,唇角含着笑意,整个人总算是松弛下来,语气也俏皮了些:“快见见长辈们吧!”
听澜应了一声,起身展拜,先向二婶母薛大娘子行礼,又向三婶母陶大娘子行礼。
仪态既稳且雅,衣袂一转,恰如一株自宫墙中端出来的玉兰花,骨正香清,叫人看了频频点头。
再下来,便是继母乔大娘子。
乔大娘子坐在西侧位上,姿容素净、衣饰从简,鬓边拢得一丝不乱。
她名叫乔璧君,出身国子祭酒府的庶女。
当时为了嫁入姜家做续弦这件事曾闹过一场不小的风波——嫡母不同意她高嫁,她自己也无意为人继室,但终究还是被抬进了姜门。
若说她有几分远见,也未可厚非。
进门后丈夫常年不在身边,将军夫人的尊荣是有的,夫妻间的温存却太少。
然后尚不足二十载,丈夫又战死沙场。
所谓封妻荫子,她得了诰命,却也得独力担起两个孩子的教养,年年岁岁的既不诉苦,也不邀功。
这种一眼看到头毫无波澜的日子刻在她眉眼之间,藏在她衣袖褶角的针脚里。
乔大娘子她平日话不多,目光静定,对待一切事物总显得有些漠不关心。
听澜年幼时最怕她。
那时候她养在祖母身边,这位继母说话寡淡、神情又冷,来往不多,印象也就很淡得。
但人的心境会随着经历有所成熟,听澜这几年在宫中周旋曲折,从内心理解了自己的这位继母的不易,加上她此时己经练得心明气定,见了乔大娘子,自然不再带着儿时那点疏懒与拘谨。
她稳稳行礼,衣襟下摆柔顺垂落,腰背挺首如画上玉竹,开口唤了一声:“大娘子。”
这声音不疾不徐,明润而清亮,乔大娘子抬眼望了她一眼,神情依旧是没什么起伏,只微微颔首:“听澜长大了。”
话语平淡,语气中却并无任何冷意,她素来如此,不喜外露,也不善应付场面。
这点淡漠,听澜心里早有准备,反倒更觉坦然。
堂中短暂静了静,旋即被姑娘们的笑语打破。
听澜回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些未出阁的姊妹们便都簇了上来,声音脆脆响成一片:“长姐、长姐——”她在这一辈中排行第一,是姜大姑娘。
堂上诸女,年岁各有高低,排行第二的砚雪己许配给安昌侯世子,今日未在席。
眼前围着的,是明希、栖星、嘉宁与颂雅西人。
她们年岁都不大,穿着颜色鲜亮的襦裙,眉眼间藏不住好奇与喜悦——一时间恍若百花簇簇,围着那初春归来的飞燕,叫人看了也忍不住心生欢喜。
听澜站在中间,她出宫归来,不觉间己高过她们一小截,眉眼也更为清朗英气,不再是当年那个奶香未褪的小姑娘了。
姐妹们或羞或怯,有的只悄悄看她,有的嘴角噙笑却不知说什么。
陶大娘子打趣道:“平时总念着长姐,真见了人反倒呆了,姑娘们都大了,怎么反而越发腼腆?”
听澜笑着望她们,那眼神是自然而温柔的,带着一点年长姊姊的护念。
一盏茶的功夫,大家话便慢慢多了,话头开了,气氛也暖了。
几人凑在一起说些旧事新鲜事,不消多久,厅中便如春风过园,处处明媚。
而在这群姑娘之间,却有一个并不熟悉。
那少女略站在稍后些的位置,眉眼带笑,一张脸生得红润娇俏,眼波流转,恰好也在看她。
待得众人都行礼毕,太夫人拉过听澜,笑道:“这是你表姑母的女儿,姓郁,名唤思思,前些时候才接来咱们府中居住读书,大家热热闹闹在一起,都是一家人。”
思思微微一福,笑盈盈唤了声:“表姊。”
声音甜软,身姿俏生,站在一众姐妹中也算是颇为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