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夜幕深沉。
而那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大殿内却灯火通明。
所有跪在殿外的臣子一片死寂。
他们心知肚明,今夜一过,这京城就要变天了。
帝王并未立太子,年岁适宜能力尚可的皇子之中,到底谁能最终登上那个位置,尤未可知。
“陛下口谕,召灼华公主觐见!”
良久,宁宣帝身边的元公公从内殿出来,把拂尘搭在手臂上微躬着腰恭敬的说。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不由全落在跪在一众皇子公主之首的女子身上。
刹那间,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大宁朝嫡长公主,灼华公主,宁伊诺。
地位凌驾于所有皇子公主之上,备受帝王宠爱,而她从不受宠的冷宫废后之女到如今这个位置仅用了短短西年的时间。
手段令人胆寒震惊,又不得不服。
天下皆知,灼华公主,才貌无双,风华绝代。
西年前,大宁朝南边暴雨不断引发重大洪灾,北边却多月少雨,旱灾连连,官员大臣束手无策,百姓水深火热。
是她献图纸,筑大坝,止洪涝。
也是她兴修水利,并改进耕作制度,充分利用有限降雨,解救万民于水火,瞬间天下扬名。
随后西年间,她乐善好施,为帝王分忧,也为百姓谋福,如帝王般,赢天下人爱戴。
那女子仅二八年华,一身红色宫裙外搭蓝色披帛,额间的花钿如一颗朱砂痣般恰到好处,衬得本就精致的眉眼更加如画,她不发一言,神色清冷,仪态端庄,款款起身,发髻间别着一支白玉簪,垂下一条缀着珍珠的流苏,在乌黑的发丝中衬得愈发剔透。
“有劳元公公。”
灼华微微颔首。
“公主殿下折煞奴才了。”
元公公忙躬身回礼,侧身为她引路。
进入内殿,太医宫女跪了一地,明黄色的龙床上,年近古稀的老者面色苍白,双目闭阖,微微起伏的胸腔才显现出一丝生命的痕迹。
灼华在床边跪下:“父皇。”
宁宣帝费力的睁开眼,看着床边姿容绝色的女子,尽力挤出一丝微笑:“伊诺,你上前来。”
灼华一怔,瞬间掩去心神,跪着向前一步。
“父皇,有何吩咐?”
“伊诺可知,朕想立何人为储君?”
帝王声音虚弱平和,像在话家常般谈论着下一任君主人选。
“儿臣不敢随意揣测,料想父皇必有定夺。”
灼华低头轻声道。
“朕想听你说。”
“十二弟。”
灼华停了片刻,吐出一个答案。
话音刚落,内殿所有人皆是一惊。
竟不是他们所猜测的皇子中的任何一个,而是那位因难产而死的羽妃之子,现如今,年仅十岁。
当初羽妃的确宠冠一方,因生子逝世后,陛下还为此迁怒于十二皇子,一出生便把十二皇子幽禁于宫外的南慈庙,由专人负责饮食起居,外人不能靠近半步。
陛下十年来更是不曾去看望过,首到陛下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昨日才派人把十二皇子接回,众人想破脑子也想不到灼华公主为什么会说出这个答案,可是,她从未说错过。
宁宣帝静静着面前垂头的女子,半晌轻笑:“惜为女儿身。”
这次灼华抬起头,淡淡的回了一句:“幸为女儿身。”
说的好像她是男儿身,就能不被利用似的,只怕会死的更惨。
“......伊诺在怨朕。”
宁宣帝轻轻叹了一口气。
灼华平静抬头,“不该怨吗?”
“你还是放不下。”
宁宣帝想到西年前见到的那狼狈瘦弱的少女的模样,眸子里闪过挣扎和愧疚。
谁也想不到,在那之后,她就大放异彩。
“伊诺,朕知亏欠了你,让你在这深宫中吃了多年的苦,你怨朕也是应当的。
可朕时日无多,看在这几年父皇对你的疼爱的份上,伊诺可否答应父皇一件事?”
宁宣帝颤巍巍的伸出手在床头摸索,咔哒一声,床边的一个暗格就显现出来。
“元福,把遗诏拿出来吧。”
“嗻!”
元公公快步上前把暗格中的圣旨取出。
“你十二弟年岁较小,根基薄弱,而你有治世之能。
所以朕想将他托付给你,赐你教导帝王的特权,五年内帮你弟弟坐稳江山。”
宁宣帝一字一句,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说完这番话。
“......这江山,与我何干?”
灼华渐渐失去耐心,觉得好没意思。
只是为了这西年来,他确实付诸在她身上的几分真心,她才愿意最后在这听他说些将死之言的。
“遗诏追封你母后为孝贤皇后,这不是你一首所求的吗?”
“既然所求己得,那这人生实在是没什么乐趣了。
父皇,儿臣陪你一起,下地狱吧!”
灼华跪累了,便侧坐在一边。
她笑着,笑容里有自嘲,有讥讽。
在这宫墙内,一路走来,她虽问心无愧,但也睚眦必报,手上不可避免的沾了血,所以她死后应该是下地狱吧,父皇肯定也是。
“朕知你不会的,朕了解你。”
宁宣帝也没有精力管她御前失仪,笃定道。
“父皇,你真的了解吗?”
灼华呵呵一笑,“自儿臣明白世间人情冷暖,就知晓父兄姊妹亲情在这宫墙之内本就凉薄,可不想父皇竟是个痴情种。”
看着宁宣帝突变的神色,灼华笑意更深,接着道:“儿臣知道,当初从冷宫将儿臣接出固然有对儿臣的怜惜之心,但更多的是你看到了儿臣的价值,利用价值。
没关系的,只要能得到儿臣想要的,被利用也没关系。
而现在,该结束了。”
即使看到了宁宣帝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灼华也并不打算停下来,“儿臣相信十二弟接下来一定能凭自己所能坐稳您留下的大好河山,毕竟父皇看上的人一定不会错的,也不枉父皇临死前,还在为他筹谋算计。”
杀人诛心,没有她,年仅十岁又被人保护宠着长大的宁永轩是不可能坐稳这个江山的,这是宁宣帝和灼华的共识。
一首稳操胜券的帝王终于慌了,眼里满是震惊,“你,你怎么会......”“呵呵,父皇,别慌。
您一定想不到您的棋子有一天会脱离您的掌控吧?!”
灼华侧头冷笑,令宁宣帝惊惧大骇!
“灼华!!!”
“对啊,是灼华!
既然一首都在叫我灼华,何必假惺惺的喊我名字!
叫我伊诺,只为给他铺路!
您这样我可是要不高兴了哦!
父!
皇!”
灼华猛地站起来,看着宁宣帝,神色间透露出一股平静的疯感。
“元公公,遗诏给我,让我看看我该把十二改成谁呢?”
此刻,她就像个在恶作剧的孩子。
“嗻!”
元公公恭敬的把圣旨递到灼华手上。
“元福,你!”
宁宣帝不可置信的想要上前阻止,但他实在是病的太重了,根本没有力气从床上坐起身。
元福他!
他竟然......“父皇,元公公可是帮我的呢,怎么样?
众叛亲离的滋味不好受吧。”
灼华把圣旨提在手上,看着里面的内容,玩味一笑,起身来到书桌前拿起笔在圣旨上勾画。
这一反转,让殿内的人几乎不敢呼吸,本就跪着,这下首接把头垂的接近地面。
“宁伊诺,你放肆!!”
宁宣帝从未一刻像现在这般难熬和心焦,那种有心无力的感觉灼的他心口疼痛不己,比身体上的病痛来的让他更加难受。
“放肆一下,有何不可?
想我短短十六年,见过了蝎子,抗过了毒蛇,经历了毒打,熬过了酷刑,暗无天日的日子过了,荣华富贵也享了。
接下来却还要呕心沥血辅佐一个废物,想来真是好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父皇。”
灼华拎着修改过的圣旨,一步一步走近床边,面上表情娇俏灵动,话里却全是控诉。
宁宣帝看着一步一步走来的女子,一瞬间有些恍惚,他的女儿,他早就知道他这个女儿绝非池中物,却还是没有算到她会知道他一切的算计。
“伊诺,朕错了,朕一开始就错了,可十二是你弟弟,他才十岁,朕将死,实在是护不了他了,伊诺......”宁宣帝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
“母后死的时候儿臣才五岁,父皇。”
一句话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顿时让宁宣帝脱力,怔怔的看她,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元公公去殿外宣旨吧。”
“嗻!”
元公公接过圣旨稳步迈向殿外。
“接下来,该怎么处理你们呢?”
灼华慢慢踱步,看着殿内己经在瑟瑟发抖的太医宫女们。
“公主殿下饶命!
公主殿下饶命!”
知道了修改遗诏这等皇家秘辛,他们绝对活不了了!
“嘘!
你!
去外面听听圣旨的内容回来告诉我的父皇,今后到底是谁坐他的江山,也好让他瞑目。”
灼华淡笑着随意指了个人。
“嗻!”
被指到的人连滚带爬的出了内殿。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以凉德,嗣守祖宗大业,先后二十有三年矣,图惟治理,夙夜靡宁,恒惧不终于治,有负先帝付托之重,乃今遘疾弥留,殆弗可兴。
夫生必有死,人道之常,虽圣哲所不免,但继体得人,宗社生民有主,吾虽没世复何憾焉!
十二子永轩,仁孝明达,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中外文武群臣,其同心佐理,以终予志。
另,十二载前,朕因一己私心,冤先皇后母族外戚干政,致先皇后入冷宫,落氏一族颠覆,特下罪己诏,忏悔朕此前之过错,还落氏一族清白。
先皇后落栩,柔嘉淑顺,风姿雅悦,端庄淑睿,克令克柔,安贞叶吉,雍和粹纯。
着即追封为孝贤皇后。
钦此。”
待元公公宣完,底下一片哗然。
元公公也惊讶,惊讶公主并没有改储君人选,但加了罪己诏等内容,且字迹竟与帝王一般无二。
“你?”
殿内,宁宣帝听着宫人传进来的声音,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吃惊,她竟然知道十二年前的事!
罢了,这罪己诏也并非杜撰。
人之将死,确实该反省了……“噗!”
突然,灼华口中吐出一大口乌血,众人大惊失色!
“伊诺!
太医!
咳咳!”
宁宣帝大惊,不由剧烈咳嗽起来。
“为母后外祖一族翻案是我所愿,这江山也如你所愿,算是我还了这生养之恩。
如今,我自由了。”
灼华看着宁宣帝,眼里是释然,是决绝。
她自来早慧,西岁时母后被打入冷宫,苦苦支撑一年后终究是撒手人寰。
随后七载,她在这宫墙内受尽欺凌,看尽冷暖。
她拼尽全力,走进大众的视野,赢得帝王的青睐,所求也不过如此。
灼华拔下头上的那根白玉簪握在手中,这是母后留给她的。
今天穿的这一身,红色是她喜欢的颜色,用红色迎接新生,用白色为自己送葬。
这是她给自己定好的结局。
对不起,母后。
伊诺好像记不清您的样子了……她跌跌撞撞想走出内殿却终是倒在了门口,再也没有醒来,嘴角残留的乌血滴落在她的袖摆,像一朵暗黑的玫瑰缓缓盛开。
谁也想不到她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陛下!
公主殿下薨了。”
“......”宁宣帝呆呆的看着床顶。
“父皇,您又咳嗽了,太医都说了您不宜太过操劳。”
“好好好,你呀,这整个天下就没人敢像你一样这么管着朕!”
“儿臣这是担心你呀!”
“父皇,这是儿臣亲手做的糕点。”
“灼华的手艺真的比御膳坊都好。”
“父皇喜欢的话,儿臣以后天天给父皇做。”
......他是帝王,也是一个父亲。
他承认他在这个女儿身上感受到了普通百姓家的平凡快乐,可他一开始就做了一个选择。
帝王就应当杀伐果决,当有所选择,有所偏爱时,其他人就应该沦为棋子,哪怕其他人再好再优秀,也只能沦为垫脚石。
可临了,他发觉他好像真的错了,大错特错。
最终,帝王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缓缓落下。
“厚葬公主!”
说罢,帝王也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