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大,居不易。
沈府在上京最繁华的地段。
绣闼雕甍,廊腰缦回,风亭水榭,相映成趣,这府邸竟像是建在园子里一般。
今日府里处处结彩,花团锦簇,丝竹之声靡靡。
沈云布一袭淡雅素衣,不施粉黛,连发间的银丝也不遮盖。
她倚坐在软椅上,听着福嘉郡主慢声细语的说着最近的上京趣事。
一曲终了,乐曲骤然换了风格。
透过轻雾帐幔,两人座前的红毯上,二十多个少壮小子鱼贯而入,赤着上身,肌肉精壮,手持盾牌和短刀,排成方阵,随乐鼓声起舞,步伐齐整,铿锵有力。
福嘉郡主斜卧在软榻上,秀口微启,衔住身旁俊美男宠递来的葡萄,轻轻咀嚼完,软声道:“云布,这破阵舞是我新排的,你看看这些年轻儿郎,多好呀,你挑一个入眼的。
人生苦短,何必苦着自己。”
又来了。
沈云布苦笑着嗔了福嘉一眼。
这是她和离后的第10年。
如今她是大境朝的数一数二的富商,和福嘉郡主既是闺蜜,也是合作伙伴。
人生该有的都有了,但依然孑然一身,福嘉总说她不够豁达,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人生得意须尽欢,何必苦着自己。
今日她37岁生辰,福嘉特意送来这份大礼,这样的大礼,福嘉以往也送过两次,都被她婉拒了。
她在这方面的确不够豁达,曾经错付的真心被践踏如泥倒也不算什么,而至亲之人也因此而殒落,却是她一首解不开的心结。
自己锦衣玉食,便是对不住地下的亲人。
唉,年少时那段婚姻算是将她男女之事上的欲望一次性***干净了。
心如枯井水,到底无波澜。
而福嘉年少时历经坎坷,如今则豁达到了另一个极端。
“这舞不错,郡主的品味,自然是最好的。”
沈云布抿了一口刚温好的酒。
酒是西域贡来的,极是难得。
福嘉给了她一个白眼:“舞有什么好看的,主要看人。”
沈云布弯了弯唇角:“郡主小心,明日早朝那帮御史又有素材了。”
“呵呵~~~”福嘉轻轻吐出一声嗤笑:“不妨事,我会用钱堵住他们的臭嘴。”
言毕,俩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大笑起来。
五年前,那帮御史骂得最凶的时候,福嘉郡主一怒之下给北境铁军送去三百万两军需,那帮御史就闭嘴了。
两年前,新上任的几个御史又蠢蠢欲动,福嘉轻飘飘的拿出一百万两银子,送到淮南水患区,耳根子就又清静了。
唉,钱真是个用处多多的妙物啊。
一曲破阵舞结束,福嘉见她兴致索然,睡意昏昏,恨铁不成钢的笑骂道:“云布你真是暴殄天物,没出息。
罢了,不折磨你了,下去休息吧!”
“多谢郡主体谅。”
“得了,跟我还客气什么。”
“礼不可费。”
沈云布说着,朝郡主行了个礼,让侍女扶着去了暖阁。
许是今日美酒香醇,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沈姑娘,银子带来了么?”
看着对面一身船女打扮的女子,操一口江州乡谈,沈云布以为自己在梦里。
她不是在过生辰么,不过多饮了几杯,竟醉成这样?
但面前这熟悉的场景,真实的不似幻境。
她疾步跑向窗边,推开轩窗,两面酒望儿招展,一个写着“十千”,一个写着“新酒”,窗下便是那条熟悉的府学街,不远处是青云书坊,斜对面是江州府学。
再回头看向案前女子熟悉的眉眼,她恍然一惊,用力在手心掐了一把,疼的!
这不是梦,这是真实的江州。
16岁那年,她在江州府开了一家书馆,供未婚夫周辰安读书。
她与周辰安是祖父辈订下的婚约。
周沈两家原是世交,周家是江州府人,沈家是东昌府人,两府相邻,水路半日便到。
后来周家出了个败家子,家道落魄,最终典了城里的房,搬回距州府百里外的清林镇老家,到周辰安这一代改读书取仕,靠几亩薄田为生。
而沈家家风严苛,勤谨上进,经三代积累,虽非大富之家,也颇有些家资,在江州、东昌两府皆有生意。
上一世16岁那年,沈云布到了适婚年龄,周家却迟迟未登门,于是父亲便在上元节前,带着兄长和她前往江州清林镇,意欲向周家问个明白,好将此事做个了结。
上元灯会上,清林镇昌明门的小鳌山前,她见到周辰安,正站在花灯铺子前,给孔明灯上题字。
(古人放孔明灯时,会在孔明灯上写上有祈福意义的字。
)灯光照亮他的脸,朗眉星目,如清辉流照,不染尘埃,身姿伟岸,俊逸从容,真如谪仙人一般。
她一见倾心,执意要嫁。
后来她不顾父兄劝阻,助周辰安进了江州府学,自己则在府学对面,开了一间印刻坊,只为每天都能看到心上人。
再后来她又花钱把周辰安送进了上京一等一的白鹤书院,拜在名师门下。
周辰安大考那年,为了不影响他的前程,她甚至跟父兄写下断亲书,脱了商贾身份。
周辰安一举高中探花郎,她成了风光无二的探花夫人。
本以为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殊不知竟是一脚踩进泥淖,差点丢了命。
周辰安在江州府学读书时,偶遇了他的青梅竹马,就是面前这船女江揽月。
江揽月后来死于江州码头的一场大火,周辰安要进去救人,她担心周辰安出事,死死拦着。
周辰安因此恨透了她。
成亲八年,怀孕西次,次次落胎,身体大受损伤。
那些落胎的药,都是周辰安的手笔。
周辰安一房接一房的纳妾,所有的妾室都肖似江揽月。
后来沈家的商船被诬陷走私,父亲气死,兄长流放,嫂嫂抱着孩子投水而亡。
这其中,也有周辰安的手笔。
在探花府困了八年,后来拼了一死,终于逼得周辰安签了和离书。
和离后她否极泰来,不仅成为炎朝数一数二的富商,还跟跟福嘉郡主成了合作伙伴,生意遍及书、纸、墨、茶、丝。
而周辰安在和离后转投当朝权相门下,不出两年就被右相推出去当了替死鬼。
当然,她是幕后的推手。
该报复的她上一世就报复过了,她不需要重生啊。
不过,既然回来了,她不介意换个玩法。
上一世最悔有二,一是爱过周辰安,二是累及家人,这一世,就将这意难平抹平了吧。
她倒要看看,没有她的助力,周辰安能活成什么样子。
“沈云布,银子到底带来了没有!
你别想反悔!”
对面的女子咄咄逼人。
沈云布回了神。
上一世,仗着周辰安的偏爱,江揽月私下里没少来找她敲诈钱财。
那时她深爱着周辰安,于是在江揽月提出“给我500两我就永远离开周辰安”时,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今日这一幕,便是她在十千酒肆,交付江揽月500两银票的日子。
她伸入袖中,摸了摸那张银票,500两还在。
虽然沈家不缺钱,但拿白花花的银子去买一个虚无缥缈毫无价值的承诺,也只有被爱冲昏了头的女人才干的出。
这一世,她不做冤大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