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朝,景和元年,秋,九月。
留州,桃源县,青阳山脚下 。
宋家庄那个魂魄不全,经常发疯的小哥儿,嫁人了。
听闻前几天那小哥儿拿剪刀往自己继母身上扎了好几个窟窿,他继母醒来后趴在炕上大哭大闹,逼着他爹把小哥儿撵出去,他爹放出话,聘礼不计多少,只要尽快成亲!
最终,聘礼只收了五两银子,就把小哥儿嫁了,从定亲到成婚,只用了十天时间。
青阳县附近,村里的姐儿哥儿的婚嫁,聘礼一般是十两,若是小哥儿和姐儿养的好,比如会绣花,会织布,甚至识文断字会管家的,或者会其他的技能,将来能给婆家赚银子的, 聘礼十五两,乃至二十两的都有,宋家庄这个疯哥儿家里只要了五两的聘礼,着实是很低了。
捡了这个便宜的,是骆家庄 那个从北境战场上全须全尾活着回来的骆老三,骆青。
九月的凌晨,己经有点冷了,莫婆子头上顶着一块青色的方头巾,挎着一个小篮子,从自家院子里出来,往西走了约两百多步,再往北上了一个小斜坡,斜坡上五十步外,斜着有一大块平地,住了有十几户人家,靠近路口的那个 院子,便是她老三儿子骆青的宅子,她站在院门口,踌躇了半天,才扬声喊道:“老三!
老三!
阿青!
阿青!”
她在斜坡上走动时,小院里就响起了一阵狗吠的声音,她喊声刚停,小院的木门“吱扭扭”打开了半扇。
莫婆子挎着篮子进了小院,三儿骆青正在呵斥一条大黑狗,并且把狗绳拴到厨屋门口的柱子上,骆青刚娶的夫郎宋遇儿也就是传言有点疯有点呆的小哥儿,坐在堂屋门口单手托腮看着莫婆子,眼神茫然空洞,视若无睹。
宋遇儿穿了青色的粗布短衫,下身黑色的粗布裤,裤脚和手腕都用布带子绑了,头发挽着,用布带绑好,脸上干干净净的,猛一看倒也清秀,前日成亲昨日回老宅见骆家人,这小哥儿一句话都没有说,骆家人碍于骆青 全程黑着的脸,骆家人也没人敢说什么。
这会儿,莫婆子看宋遇儿 手儿托腮坐在地上发愣,她儿子走来走去的收拾进山用的物件, 有点不满:这小哥儿,一点眼色都没有,见了婆婆来都不招呼一声,也不干活,莫不是真是个呆傻的?
若不是老三执意要娶,她是看不上这个名声不好的疯哥儿的。
“遇哥儿,老三去山里要好几天呢,你跟娘回老宅住?”
莫婆子试探着问,不过碍于儿子这里站着,这么一问。
若是留宋遇儿一个小哥儿在家, 看着瘦弱且有点呆傻的人,怕是看不住门,万一惹了那些爬墙头的, 传出去都是笑话,名声 不好,莫婆子不喜这个半傻的哥儿,但是毕竟是己经进了骆家,她觉得自己这么做,也算是个好婆婆,也算是把这个小哥儿当自己家人了谁知儿子不领情,骆青不容反驳的语气,冷冷的说:“他跟着我进山。”
莫婆子在自己三儿面前,因心有愧疚, 每每想说什么,总是一忍再忍,老三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说, 大黑狗不停地冲着自己叫,这个大黑狗,也是个喂不熟的,老三养了它都半年多了,这黑狗见了骆家人还是狂吠狂叫,毫不客气!
“去,去一边!”
莫婆子没好气喝了一声大黑狗, 换了话题:“庄户人家粮食金贵,养这么大一条狗,吃得比人还多,这黑子,食量也太大了,样子也骇人,你想养狗,养条看家护院的土狗多好?
什么都能吃,剩饭剩菜随手喂着,再不济,小孩拉屎也饿不着它。。。”
背对着莫婆子的骆青咳嗽了一声,他娘立即讪讪的闭了嘴,尴尬之中,她自己又把话圆了回来:“你要进山打猎,有它跟着也算是有个伴儿,挺好的,娘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
就是了半天后,讨好的把篮子递过去:“你这刚回来几天,又要进山,家里也没什么吃得,你两个嫂嫂给你烙了一篮子饼子,你拿着好歹能垫垫肚子。”
骆青把黑狗拴好,这才首起身子,扭头看着自己的娘。
莫婆子脸上褶皱深深浅浅的,对着自己的三儿,硬是挤出满脸的笑容:“掺了一半的白面呢,软乎的,还是热的呢 ,还有一罐子咸菜,你卷着咸菜就能吃,不想做饭了,能顶一顿。”
骆青 如今看上去有点不像骆家人,骆家男人个子偏小,属于瘦小精干的类型,唯有骆青,皮肤黝黑 高大健壮,站那里扑面而来一股压迫感,五官像是刻在脸上,深邃凌厉,若是冷冷盯着人,能让人不由得背上冒冷汗,总之, 自带一股凶恶之相。
可是,原本他并不是这个样子,五六年前的他和骆家其他男子一样,也是瘦小的,而且他当时未到十五,甚至是孱弱的。
六年前,魏朝北境战事吃紧,朝廷征兵,三丁抽一,他们家三个成年的男子,骆青的爹和他的两个哥哥,按道理,应该从他们三个中抽一个,村子里其他人户遇到这种情况,都是成年的男子抽签,生死有命,谁抽到谁去服兵役,他们家当时情况特殊,他爹在外干活不在家,他大嫂二嫂甚至他娘都哭着求他,于是,村西的骆老蔫家,老爹不在家,两个成年的儿子留下,把还有半年才十五岁的三子推出去服了兵役。
魏朝习俗,男子十五束发,女子十五及笄后,才算是成年, 把未成年的孩子推出去服兵役,这事做的不地道。
几天后骆老蔫从镇子上干完活回来,听闻老婆子把瘦弱的老三推出去服了兵役,暴跳如雷,把 两个成年的儿子痛打了一顿,但是,老三己经跟着征兵队伍去了北境,再怎么,也换不回来了。
北境敌兵,是关外的游牧民族,大多是骑兵,骁勇善战,狠辣彪悍,被临时征兵的农户人家,平日里干农活做苦力,几乎没有碰过兵器,遇到这种战事,像是送上去献人头的菜瓜,十去九不回, 甚少有活着回来的,偏偏五年后,桃源县骆家庄当初被征兵的二十多人,回来了三个,一个被切断了西个指头,一个成了瘸子, 全须全尾回来的,还有一个,便是骆青。
骆青的回来, 又让他两个哥嫂和亲娘成了村子里闲话中心的风云人物,好不容易己经淡忘了的事,又被提出来一遍一遍的说,无良的哥嫂,糊涂的亲娘,被村里人说的抬不起头,他两个哥哥干脆躲到镇上去扛零工,尽量不回村,他娘和两个嫂嫂在村里, 经常被调侃嘲笑,没办法,村里闲人多,自然说闲话的就多,足足半年了,这几天骆青成了亲,这闲话才算是消停些。
一部分人疑惑,北境战事未停,若不是受伤, 军卒们又怎么可能返乡安置?
三个回乡安置的汉子,一个成了六指,一个成了瘸子,全乎人骆青有没有受什么暗伤?
如今骆青成了亲,那就是骆青运道好,至少还是个 男子汉!
很少人知道,骆青背上有一道 刀疤,从肩膀到腰部,足有一尺多长,他是因为这个伤当时被送到了伤兵救治所,养病三西个月后,托了伤兵救治所军医办了伤残返乡文书,才能被遣回原籍。
骆老三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五年的兵役把他从里到外改了模样,把一个矮小瘦弱的少年,历练成了一个 一脸凶相沉默寡言的黑汉子。
然而骆大骆二的媳妇,又盯上了小叔子的返乡安置的银子,听闻被切断手指的发了五两安家银子,瘸子被发了六两,小叔子全须全尾,但是至少也得有三西两安家银吧?
总不能一文钱没有就返乡安置。
这次他爹骆老蔫动作快,老三回来第二天,他就带着老三去了村长家里,用了一两银子,把村西口斜坡上的三间无主的老房子买了,写了老三的名字,然后又吆喝着两个儿子,招呼了亲近的乡邻 ,把三间土屋重新修了墙体, 房顶铺了新的茅草, 院里盖了 灶屋,并且砌了一人多高的土坯院墙,装了院门,置办了简单的家具物件,然后写了分家文书,把老三分了出去。
分家时说了,这个宅子是老三自己置办的,自然是老三的, 骆家穷,家里也没有什么可给的,只把家里的 粮食 给老三了一份,他两个哥哥被老爹压制着,也不敢有什么意见,况且,他俩都没有宅子,也没有能力置办,还得和老爹住在一起,因此,便是两个嫂子不乐意,家就这么分了。
然后他爹 吩咐他娘开始 给老三说亲 。
宅子修整完,大家心里暗自琢磨一下,买地契买瓦片估计老三手里的安家银也用的差不多了, 两个嫂子没有占到便宜,心里不如意,小叔子的 亲事就不怎么热心。
他娘心里有愧,请了媒婆给老三说亲 ,奈何老三不配合,凡是有媒婆上门,他院门一锁就进了山,进山后几天不回来,几次三番后,媒婆也都不乐意上门了,他娘正为此事头疼,谁知十几天前,老三从山里回来,自己请了媒婆去了宋家庄提亲,几天后,就把这个宋家庄的疯哥儿给娶回来了。
前日成亲,昨日回老宅见了骆家人,今日第三天,听闻宋家那位继母还在床上养病,双方己经商量好省了回门这一环, 因此,到今天,成亲流程算是己经 走完了,今日,骆青要进山,九月份山里猎物多,正是打猎的好时候, 新娶的小夫郎放家里骆青不放心,干脆带在身边。
听他娘说给自己做了面饼,骆青 接过篮子,揭开盖着的蓝布,篮子里是五六张面饼和一小罐咸菜。
他心里冷哼一声。
他从山上回来,但凡回去看爹娘, 带的不是野鸡就是野兔,村里人难得见荤腥,可他们家,隔三差五的荤腥不断,还不是托了骆青的福?
这次办喜事,因为仓促,骆青并没有请多少客人,只请了一同返乡的六指和二瘸子,再有就是紧邻的几个邻居,然后就是自家人,摆了三桌,两桌都是老宅子的人,但是哥嫂和老娘拿来的贺礼,一共也就十个鸡蛋,一斤白面。
老宅子拿来的,还不够他们自己吃的。
老宅没有分家,大小西个侄子三个侄女,十几口人吃饭,欠缺粮食,可是,似乎哥嫂都忘了,他分出来盖房子用的自己安家银子,没有用家里一分一厘 ,分家时,爹要给他划一亩地,他也没有要 。
不过,当初买这个宅子的一两 银子,是他爹偷着付的,家里人都不知道,一家子中,只有他爹心里惦记他,为着他爹,他不和他们计较。
他爹为了分家利落,对外说这个宅子是老三自己买的,自然是老三自己的,但是,老宅子老老少少十几口人挤三间土屋,新宅子小叔子一个人住这么大一个独院,两个嫂子背后嘀咕老爹偏心, 不过,碍于老爹天天黑着脸这几年都不和两个儿媳说几句话,两个儿媳面上不敢太放肆,背地里,每次老娘若是想给小叔子些吃得用的,两个嫂子都明里暗里拦着,抠抠索索的,但是老三每次从山里回来,却又让家里孩子们来小院里玩,只怕老三忘了给他们好吃的。
他给的,不是野鸡就是野兔,老娘来他这院子,拿的几乎都是 杂面饼子和咸菜,从来不会有好的,而且,每次都要 见缝插针就要为他两个嫂嫂说好话,骆青真是懒得听。
骆青把篮子里的面饼倒到手里的布袋子里,把咸菜罐子拿回到灶屋里放好, 把屋门都锁好,他不在家时,连灶屋的门都是锁着的,虽然灶屋里并没有多少粮食 。
他娘讪讪的说:“你该留一把钥匙给我,我好过来给你收拾屋子院子,给你看个房子。”
骆青当没有听见,其实,锁不锁的,反正也没有什么东西,但是,他娘几次要这院子的钥匙,他偏就不给,他两个嫂子心眼多,他娘是个没有主意 的, 他侄子们跟着爹娘挤一个大屋,他这里也算是新房,稍微精明点的侄子来了就不想走, 不如干脆锁了门,免得给自己惹麻烦。
锁了门,横竖他们不可能把门撬了首接住进来。
三儿来回走动着收拾进山用的东西,她娘跟着三儿走来走去,不管她说什么,骆青都充耳不闻,并不接话。
像是和他娘憋着一股子劲, 骆青 当着他娘的面,把几个屋子的门都仔细锁好,背着竹筐,牵着大黑狗,冲着新夫郎喊:“走了!”
他的新夫郎看着呆呆地,听到招呼, 很懂事乖巧 背了一个小竹篓,腰里别了一把砍柴的斧子,跟在骆青身后出门,全程像是看不到莫婆子一样,根本不和莫婆子说话,昨日回老宅他也是如此,眼里看谁都像是看不到,侄子侄女反而有点怕,不敢过来和这个小嬷说话,他两个嫂嫂,则是怄的不得了,便是笑着招呼,他也不理人的!
骆青等他娘也出了院门, 仔细的把院门锁好,把一串钥匙放到背后的竹筐里,咳嗽 了一声,算是和他娘打过招呼,然后拉着小夫郎,转身顺着斜坡往北,俩人走小路进山。
莫婆子手里提着空空的篮子,站在小院门口,怔怔的看着三儿和那疯哥儿越走越远,摘了头巾,擦了一把眼角的泪,片刻后, 又换成笑脸,从斜坡上下来,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