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残雪扑进永巷,景辰正跪在青石板上擦拭最后一块砖缝。
冻裂的手指浸在冰水里,血色顺着龟裂的皮肤晕开,像朱砂滴在生宣上。
"六殿下真是勤快。
"尖细的嗓音刺破死寂,三个绛衣太监踏着薄霜踱来,为首那个踢翻了木桶,冰水泼在景辰单薄的棉袍上,结出透明的冰碴。
景辰攥着抹布的手骤然收紧,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忍不住瑟瑟发抖。
"哑巴了?
"太监的皂靴碾上他手背:"还以为自己是金尊玉贵的皇子?
你——"寒光乍现。
鲜血溅上宫墙时,景辰才看清那是个穿灰鼠皮袄的宫女。
她反手握着的短刀还在滴血,三个太监喉间裂开同样的血口,像被同时割喉的牲口整齐倒地。
“你是谁?”
景辰瑟缩着往后退去,他哪里见过如此血腥可怖的场面,那个一脸冷漠的宫女此刻在他眼里如同死神。
"奴婢是新来的宫女。
"她甩去刀上血珠,绣着忍冬纹的袖口滑出一截皓腕,将景辰扶了起来,检查起他手上的伤势。
满是冻疮的双手,皲裂的纹路沾了血 ,还有刚才太监靴底的泥。
司遥扯起裙摆给他擦拭双手,脸上一片淡漠看不出心思。
景辰不再开口说话,许是被她震慑住了,任由她扶着在漫天飞雪中向挽云宫的方向走去。
朱漆斑驳的"挽云宫"匾额斜挂着,金丝楠木被白蚁蛀出蜂窝状的孔洞,此处悬过十二盏琉璃宫灯,如今只剩锈蚀的铜钩在风里摇晃,撞出细碎的呜咽。
司遥半点不曾迟疑,将景辰扶到床边,自顾去找生火的木炭。
看出了司遥的意图,景辰低声提醒:“这里没有木炭,宫里给的份额都被他们贪墨了。”
司遥转头望向景辰,他单薄的身躯不住的颤抖,雕花窗破漏着风,带着低沉的呼啸声,半点不容情。
“把衣服脱了。”
景辰一愣,却见司遥抽出短刀向一侧的妆奁劈了下去。
“不要!”
景辰大声阻止,可完全没有效果,那本就陈旧的妆奁应声碎裂,司遥手中不停,将它一刀一刀劈成碎块。
眼见景辰缩成了一团,眼里还蓄着泪,司遥瞥见妆奁碎块上的一团祥云纹:“很重要?”
景辰抱着双膝,眼神空洞的望向前方,听见司遥问他,才缓缓转头:“是母妃的遗物。”
司遥拿着火折子的手顿了顿,然后将这堆碎块点燃。
明晃晃的火焰跳跃着升起,破落的屋子里终于有了些暖气。
“若是留下这妆奁,殿下怕是要去见云妃娘娘了。”
说着走向景辰便要动手脱下他的外衣,被水浸湿的衣服在这个天气的夜里是会要人命的。
她总是这么冰冰冷冷的,景辰身体不自主的往后缩:“我自己来。”
司遥停在原地看着景辰将衣服脱了下来。
两人围着火堆,驱散寒意。
司遥不停的往火堆里扔进碎块,景辰还是没忍下心底的疑惑:“我宫里从没有过婢女,伺候的太监更像是主子。”
“是陛下让奴婢来的。”
司遥似乎没有什么感情,说话时的语气平稳的很。
景辰没有接话,十二年了,那位皇帝父亲何曾关心过他一次?
别说新派宫女,就连挽云宫里仅有的三个太监也是以下犯上多年,这副身子能活到现在都能算作奇迹。
“不信?”
司遥从怀里取出一卷明黄的卷轴,景辰认得,那是圣旨。
打开那卷圣旨,看完上面的内容后景辰眼神炽热的望向司遥。
“殿下信了?”
司遥将那卷圣旨丢进了火焰中。
景辰想要伸手取出来却被司遥拦住了:“己是无用之物,留着作甚?”
景辰的思绪回到幼时,母妃牵着他拜访大将军,在将军府他见到一个还抱在手里的糯米团子,母妃牵着他的手碰了碰糯米团子的脸,一脸慈爱的告诉他,这就是你未来的妻子。
他们的婚事是先帝定下的,刚才那道圣旨便是先帝亲笔。
景辰这才认真的看司遥,火光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将她本就锋利的轮廓雕琢得更显肃杀。
眉如墨刀斜飞入鬓,偏生眼尾缀着颗朱砂痣,像白瓷盏底落了一滴胭脂泪。
不愧是将军府的后人。
“那你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宫女?”司遥将己经快干的外袍披在景辰的身上:“陛下不同意这桩婚事,甚至不愿意让我做殿下的侧妃,要留在殿下身边,最多只能是一个女官。”
“因为你的身份?”
司遥点点头:“奴婢是在斜月楼长大,自然配不上殿下。”
景辰知道司家谋反案,女眷都被罚没斜月楼充做官妓,皇子若是娶了个青楼女子,皇室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我不过是个冷宫长大的皇子,日子过得甚至不如一个寻常宫人,你又何必非要来我身边。”
景辰苦涩抬头,却见眼前女子目露精芒,首首的盯着他:“殿下若是想活下去,就要不择手段的去争、去抢,宫里都是吃人的豺狼,什么都不做只会被人撕碎。”
“殿下马上就要及冠了,这是你此生唯一的机会!”
景辰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本就蜷缩的身子往后挪了挪,后背抵在了木床上。
司遥探身向前,将景辰逼到了角落:“殿下,相信我,我们会好好的活下去,将那些欺负冤枉我们的人一个一个的踩在脚下!”
她眼里的疯狂和坚韧感染了景辰,空洞无神的眸子里蹿起了一点星星之火。
两人围着火堆坐到了天明,妆奁己变成一堆灰烬。
司遥用所剩不多的食材做了一碗稀粥,又拿出一个碗分出一半推到景辰面前。
见景辰迟迟不动,司遥丢下一句:“不吃饭,人会死!”
然后出门前往内务处领取例银和木炭。
司遥踏入内务处的门槛时,正有两个小太监蹲在廊下嗑瓜子,见她进来,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斜睨着笑出声来:“哟,这是哪宫的娘子?
瞧着面生得很。”
司遥面无表情地递上挽云宫的腰牌:“六殿下差我来领这个月的例银和木炭。”
那两个太监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三角眼的太监慢悠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瓜子壳,阴阳怪气道:“六殿下啊?
咱家记着呢,只是这宫里的规矩,冷宫的份例向来是迟些日子发的。
再说这木炭……”他故意拖长尾音,用脚尖踢了踢墙角几根发霉的炭,“就这些,爱要不要。”
司遥的目光扫过墙角那几根湿漉漉的炭,又看向太监手里厚厚一沓账本,忽然轻笑一声:“公公说挽云宫的份例迟发,可账本上明明记着今日就该送去。
至于这炭……”她弯腰捡起一根,手指轻轻一捻,碎屑簌簌落下,“公公莫不是把发霉的炭都留给六殿下,自己留着上好的银霜炭烤火?”
三角眼太监脸色一变,拍案而起:“大胆!
你一个宫女也敢质问咱家?
这内务处的事,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司遥却突然逼近一步,短刀出鞘半寸,寒光映得她眼尾朱砂痣愈发妖异:“公公若是不给,不妨看看这刀快不快。”
她声音轻柔,却让整个内务处骤然安静,连风声都停了一瞬。
那太监喉结滚动,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你敢威胁咱家?
这宫里可还有王法!”
“王法?”
司遥忽然笑了,刀尖轻轻点在账本上,“公公贪墨例银的账目,我可都记着呢。
挽云宫每月十两例银,十二年来却从未足额发放过,公公说说,这些银子都去哪了?”
另一个圆脸太监见势不妙,忙凑过来打圆场:“姑娘息怒,姑娘息怒!
这账目嘛,许是底下人记岔了,咱们这就给姑娘补上。”
说着转身去取银子,却被司遥抬手拦住。
“不必了。”
司遥正色道:“陛下口谕,命我彻查内务处贪墨之案。
公公若肯痛快交出这些年贪墨的银子,我便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若是不肯……”司遥斜睨一眼账本:“明日早朝,这账本就会出现在陛下案头。”
三角眼太监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姑娘饶命!
姑娘饶命!
奴才这就把银子都补上,连同这些年的利息,一并奉上!”
司遥冷眼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搬出两个大箱子,里面堆满了银锭和散碎银子。
她粗略估算,至少有七百两之多。
“还有木炭。”
司遥用刀尖挑起一锭银子,在掌心掂了掂,“挽云宫每月该领十筐银霜炭,如今却只给发霉的炭,公公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三角眼太监擦着汗,连忙吩咐人去搬炭。
不多时,二十筐上好的银霜炭便堆在了院子里,每一筐都码得整整齐齐,与墙角那几根霉炭形成鲜明对比。
司遥满意地点点头,将短刀收回鞘中:“公公是个明白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假传圣旨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但司遥却敢赌这两人不敢去验证真假,挽云宫的例银被贪墨可是确凿的事实。
那太监浑身一颤,连忙磕头如捣蒜:“姑娘放心,姑娘放心!
奴才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回到挽云宫时,景辰正站在门口张望,见她回来,连忙迎了上来:“如何?
可曾受委屈?”
司遥笑着摇头,将银子和炭堆在院子里:“殿下看,这些可还够用?”
景辰看着满院子的物资,眼眶微微发红:“阿遥,你……”司遥却打断他的话:“殿下若真想谢我,就好好活着。
等殿下及冠那日,让整个皇宫都看见,挽云宫的六殿下,不是任人欺凌的软柿子。”
景辰心中那簇星星之火,终于燃成了燎原之势。
他握紧拳头,一字一顿道:“好,我答应你。”
有了银子,挽云宫的生活终于好了些,至少不会再饿着冻着,景辰及冠的日子越发临近。
这日,挽云宫迎来了十二年来第一道圣旨,一月后,琼林苑为景辰举行及冠礼。
司遥接下圣旨,看向景辰:“殿下,这次及冠礼是你唯一的机会,让陛下看到你的价值,你才能脱离这座冷宫,奴婢会亲自教导殿下武艺骑射,至于策论,只能靠殿下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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