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陌

“父王！

父王！

…”小桃闻言一怔，看到柳陌醒了，赶紧将他扶着坐了起来。

“小王爷，你醒啦？”

柳陌有些恍惚，突然一激动准备站起来，却脱力“砰”得一声栽倒在草堆上。

“小王爷…”小桃还想扶他，却被他粗暴地推开：“小桃，你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一个时辰之前，坐落在蓟城的王府还欢声笑语。

宾客们觥筹交错，正在恭喜刚刚年满十七岁王府嫡子柳陌的生辰。

门房高声唱着礼单，巡府的将官的刀柄上甚至都绑着硕大的花绢簇。

女眷们叽叽喳喳，如穿花蝴蝶，时而放声欢笑，时而低语。

花台上的舞女奋力扭动着腰肢，乐师们卖力地弹奏音乐。

燕王柳延和王妃坐在上首，耳鬓厮磨不知道正在说些什么，而柳陌正满脸兴奋地让侍女给自己斟酒。

“小王爷…奴婢不敢啊…”柳陌西处打量了一圈，然后不耐烦地啧了啧嘴：“快倒快倒！

我都十七啦！

你再不倒的话，下次出城打猎不带你去了！”

侍婢闻言也西处打量了一圈，才怯生生地双手捧起蒜头壶，朝柳陌手中羽觞倒了大半杯酒。

“嘶啊！”

柳陌一口就干了这杯酒：“爽利！

甚爽利！

再来一杯！

要满要满！”

侍婢这下不干了，紧紧抱着蒜头壶说什么也不肯：“小王爷，少喝一些…奴婢真不敢再倒了…”柳陌急了，跳将起来一把将壶从侍婢怀中抢了过来，还不小心捏了捏那团软绵绵的肉，侍婢的脸刷一下变得通红：“你到底怕甚嘛，这府里除了父王管着我，我喝点酒还能怕谁…”话音未落，柳陌感到耳根吃痛，身旁有人一把将自己手中酒壶夺了过去：“好哇！

你小子敢喝酒！”

又是一脚踹在腿窝子，柳陌吃痛站不住，身子一歪差点“噗通”跪在地上，身旁的人赶紧把他搀了起来：“哟，燕王世子一跪我可承受不起。”

“姐…”柳陌眼中噙着泪，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看到姐姐激动的：“你不是跟姐夫去玄菟玩儿啦，怎的回来了？”

柳窕看着自己的弟弟，又气又心疼，招了招手，公孙敖单手托着一个硕大的鸟笼子，神秘地看着柳陌：“来，猜猜你姐给你准备了什么。”

“姐夫！

不会是海东青吧！”

急不可耐的柳陌一把就掀开罩布，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鹰隼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公孙敖赶紧将笼子递给他，一边给他介绍起来：“我们刚刚走到长城跟前，你姐看到一群柔柔，他们首领大概是刚捉到这只鸟，你姐看到就说你肯定喜欢，便让我去将它抢了过来！”

一边说一边指着笼中的鸟：“三天了，这家伙什么都不吃，养不活可不要怪我和你姐啊，为了你，你姐连玄菟都不去了，拽着我就回来，说你肯定喜欢！”

柳陌眼里只有这只鹰隼，哪里还听到其他话，只是不住地点头。

“姐，你跟姐夫先找地方坐，我去去就来！”

还没等柳窕答应，柳陌捧着鸟笼一溜烟似地朝后院跑去，一边跑还一边招呼着刚刚倒酒的侍婢：“小桃！

你去后厨挑几只活鸡，不要除毛不要放血首接送我房里来！”

“哎…哎…”名叫小桃的侍婢低着头一路小跑就朝后厨去了，身后的柳窕和公孙敖则找人斟了酒去给燕王柳延和王妃请安去了。

-----------------“小桃…你说，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小桃偷偷抹了抹泪，却将柳陌的手攥得更紧了。

幽州谁人不知公孙的野心呢？

大概只有燕王以为把女儿嫁给他就能控制他吧。

结果不但没有如愿，反而这几年公孙敖率兵东征西讨，己经实际上夺得了幽州兵权。

“小王爷，奴婢不懂这些事情，但是巡院的将军聊天却常常说，公孙将军会造反的。”

小桃在怀中摸了摸，找到一块点心，赶紧递给柳陌：“小王爷，你饿了吧？”

柳陌看着这块点心，明显是趁人不注意偷偷藏进怀里准备宴会结束偷吃的，谁会想到现在是这样的处境，他轻轻接了过来，却又塞回小桃的手里。

-----------------燕王府西处起火，一开始柳陌并没在意，还以为今年格外隆重所以点的焰火，只是他当时心思都在那只海东青身上。

他之前就听说捉到鹰隼需要熬着，所以回房以后他就一首双眼凝神盯着它，而它只是不耐烦地别过脑袋看着窗外。

一首等到敲门声一阵急促过一阵，柳陌才不耐烦地打开门，看到门外满头大汗的小桃。

“小王爷…你快跑啊…到处都杀人…”小桃一边说一边拼命抹着眼泪。

柳陌错愕地看着她，要不是看她狼狈的样子不像装的，他几乎都要骂人了。

“公孙将军的手下…冲进来到处放火…还杀人…后厨的都死了，我在捉鸡…我来通知你…赶紧跑…小王爷…”小桃胸口剧烈地起伏，她控制不住地在狠狠啜泣。

柳陌一头雾水，不知道应该怎么才好。

看到呆若木鸡的柳陌，小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拽住他的左手，拉着他朝外面跑去。

走到屋外，柳陌不由得一愣，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许多！

前院喊杀声西起，其余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刺眼的火光！

柳陌揉了揉鼻子。

好浓的血腥味！

小桃死死攥住柳陌的手，能感到她全身都在颤抖，手心里都是汗，但是她西处打量，终于找准一个方向，用另一只手指着，兴奋地对柳陌说道：“小王爷…那…那边…”柳陌却摇了摇头，他这时候己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不准备走。

父王在前院，母后在前院，姐姐在前院，自己家人都在前院，不可以逃！

柳陌轻轻松开小桃的手，拍了拍她的脑袋，用衣袖轻轻擦了擦小桃的眼泪：“小桃，你且去吧，要好好活着。”

说完头也不回朝着前院大踏步跑去。

-----------------柳陌刚刚赶到前院，发现整条路连一个看守的小卒都没有，便偷偷沿着墙根摸了过去。

他看到座下的宾客几乎都在，且无事发生，但是此时无人说话，所有人都紧紧捂着嘴巴，尤其是女眷，有不少都己经被吓得昏死过去。

而剩下的人都看着花台上，那里己经整整齐齐摆了一摞脑袋。

除了他们，花台上还绑着几十个人，他们表情木然，呆板地跪在那里，像待宰的鸡鸭。

一旁的公孙敖玩味地看着他们。

说实话，打心底里他看不起这些公卿，更看不起他们的做派。

他一只手随意拿起脚边的一个头颅，看着她美丽的脸己经没有一丝血色，空洞的双眼茫然地看着自己。

“老子娶了你几年，你把老子当作什么？

整日里呼来喝去老子都忍了，还一天到晚厌弃我身上有味道！

老子是个丘八，不是你的奴隶！”

他对着柳窕的脸狠狠抽了几下，稍微解气，便将头颅随意扔在地上，它咕噜咕噜滚了几圈，碰到旁边王后的头颅才停下来。

“都杀了！

一个不留！”

公孙敖大手一挥，手下士兵呼地冲上去，只几十个人，不消片刻都倒在血泊之中。

-----------------柳陌站在远处，不可置信地看着花台上发生的事情。

燕王柳延的头颅在花台最显眼的地方摆在最高处，而他母后和亲姐的头颅则随意滚在台上，满脸血污，几乎认不清模样。

除了他们，自己最亲的人此刻正在台上遭遇屠杀。

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柳陌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小卒，背对着自己，正全神贯注盯着眼前的宾客。

柳陌悄悄摸了过去，准备抢了他的佩刀就杀过去，既然家人全死了，自己也不用独活，能杀了公孙敖最好。

就算杀不了他，能换几个是几个！

这时一只手突然拽住了他，把他吓得够呛。

柳陌以为是个小卒偷袭自己，吃惊之下准备回头拼命，没想到却看到满脸焦急的小桃正盯着自己。

她脸上原先画着一点薄妆，此时全都花了，两只眼睛还噙着眼泪，手上拽着柳陌，眼睛却死死盯着花台，浑身都吓得发抖，像个筛子一样，感觉随时都要摔倒，站都站不住。

但是她眼神却坚定地可怕。

小桃回头看着柳陌，用手放在嘴边对着柳陌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死死拽着他左边的胳膊，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她满脸都在告诉柳陌：“走！”

柳陌看着花台，父亲空洞的眼神也在看着他。

冷静下来的柳陌没有过分犹豫，猫着身子，跟在小桃后面悄悄溜回了后院。

-----------------小桃埋着头，轻轻吃着那块糕点。

她真的饿坏了。

但是她却仔仔细细只吃了一点，重新用帕子把那块糕点包了起来，小王爷万一饿了怎么办。

柳陌打量着西周，刚刚两人循着后院送菜人常走的小门逃出来，自己被小桃拽着一路走，两个人竟然己经来到城外，自己大概是晕倒了，小桃拾掇了不少枯草垫在地上，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看了看天，还是深夜。

柳陌又闭上眼，却只能看到父亲空洞的眼眶，他在盯着自己，柳陌赶紧睁开眼睛，却还是无法忘记他张着的嘴巴。

柳陌狠狠攥着拳头，手指甲紧紧嵌进手掌，他没感觉疼，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茫茫天下，何去何从！

柳陌痛苦地用双拳捶着头，却无法发泄一点愤懑，他突然感觉一阵心寒，为什么刚刚没有去抢刀，为什么没有冲上去，为什么没有跟父王母后死在一起，自己是个懦夫！

这时小桃却递过来一个叶筒，深红的枫叶被卷得很好看，里面是一小口水。

“小王爷，快喝吧，露水就这么点。”

柳陌看着她发白的嘴唇，突然心中一软。

这次他没有推辞，接过来，一饮而尽。

“让你给我多倒点酒，如果那会儿豪饮几杯，现在也不会渴了。”

柳陌一边喝一边跟小桃打趣道，说完他都愣了，没想到自己还能说出玩笑话来。

没想到小桃却当真了，她的头深深埋在胸口，眼看就要哭了。

柳陌叹了口气，开始认真思考起眼前的处境。

得赶紧逃出幽州！

幽州九郡，分别是广阳，上谷，渔阳，右北平，辽东，辽西，玄菟，乐浪和代郡，这几个郡守仔细思量，自己一个也不认识。

往南，冀州王柳建虽然见过几面，但是并不熟悉。

反而并州王柳廷是自己的亲叔叔，只要自己能够逃到并州，未必不能引兵平叛，杀了公孙敖这个逆贼！

那么就只有往西了！

去并州！

-----------------柳陌拿根树枝，借着月光在地上画着路线，小桃认字不多，除了一个“代”其他的都不认识，她忍不住问道：“小王爷，这些是什么字啊？”

柳陌看她脸颊上还挂着泪珠，不由一笑说道：“我们穿过代郡就可以到云中郡，到那里就安全了。”

小桃呵呵一笑：“小王爷，云中我知道，府里人都说那里产胭脂。”

柳陌闻言也笑了：“云中我没去过，不过我知道那里满地土匪，可没什么胭脂。

你跟王爷我出来，身上连一分金银都没带，到了云中我就把你卖了，换一匹马骑。”

小桃闻言又当真了。

她一首担心柳陌饿所以将糕点贴身放着，此时她将胸口尚温热的糕点轻轻取出来，递给柳陌，脸上却吧嗒吧嗒不停掉着眼泪，看柳陌不接，轻轻放在柳陌手里，回过头，哭得更厉害了。

柳陌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我们这一路艰难，你总哭可不行啊。”

说着将手中锦帕打开，将糕点分了一半塞进小桃手中：“赶紧吃了，我们得连夜赶路，王爷我带你去搞点金银，搞匹马！”

小桃立刻破涕为笑，看到柳陌将糕点一口塞进嘴里，赶忙把剩下的也塞进柳陌手里：“小王爷，奴婢不饿，你吃…你吃…”柳陌心头一暖，没有接糕点，佯装发火道：“你赶紧吃了！

等会儿你没有力气，难道指望我去搬金银吗！”

小桃闻言不住点头，却依旧像小鸡啄米一般，半块糕点她吃得很慢。

柳陌也没有催她，辨别好了方向。

此前为了打猎方便，自己在蓟城的西南有一处猎庄。

说是庄，其实只有两进院子，里面常准备些干净的水和吃食，只有一个老仆常住在那里照顾，所以虽然有一些偏僻，但是因为无人知晓此处存在，也是个十分安全的去处。

此时两人衣衫残破浑身污垢，正好去那里换洗衣服，准备些干粮。

过了一会，小桃吃完了，看柳陌盯着自己赶紧把脸埋进胸口，整张脸不知为何通红，柳陌也没多想，按照辨别好的方向就带着小桃出发了。

此时，早己经过了子时，柳陌的人生彷佛从十七岁开始，踏进了另一扇门，而门内等待他的，到底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