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原高中的田径场被香樟树环绕,陈明攥着蓝白队服的领口,盯着衣领内侧刚写的“12.21”——那是他今早用粉笔头描的,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淡白的光。
“磨磨蹭蹭!
当自己是来逛湘江风光带的?”
徐光辉教练的哨声像把刀劈开晨雾,这位晒得黝黑的中年男人踢开脚边的石子,手里拎着双磨得发白的钉鞋:“换上。
这鞋跟过我拿县冠军,现在轮到你糟蹋了。”
钉鞋尺码偏大,鞋垫下掉出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前掌塞棉花,省体校的人教的”。
陈明抬头时,正看见徐教练用袖口擦着鞋头的泥——那泥点沾着1998年县运会的红土,比他的年纪还大。
“三点整加练。”
教练往他手里塞了个秒表,表盘玻璃裂了道缝,“先给我跑十组起跑,摆臂要是再跟挥锄头似的,就去湘江边扛沙袋。”
“教练,我昨天试了下低重心……”“低个鬼!”
徐光辉突然提高嗓门,却从裤兜摸出个牛皮本,封面写着“徐光辉训练笔记 1995”,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褪色的号码布,“当年我师父拿竹条抽着我练了三个月摆臂,现在轮到老子抽你了?”
操场上,王浩正靠在进口起跑器旁喝功能饮料,玻璃瓶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
陈明蹲在木质起跑器前,听见湘江的风卷着教练的喊声:“摆臂要像抽水机!
前手带肘,后手带腰!
再晃荡,老子用绷带把你胳膊捆在腰上!”
第一组起跑,他踩在有些松软的塑胶跑道上,秒表掐出12.8秒。
“比蜗牛快不了多少!”
教练抄起竹竿敲了敲栏架,“知道湘江里的鱼怎么游得快吗?
因为后面有鲨鱼追!
你后面有什么?
是你爹的修车摊,还是你妈补渔网的针眼?”
第五组时,陈明听见看台上有节奏的拍手声——林小婉正坐在单杠上,用书包带打拍子给他计数。
这一次,他盯着教练画在跑道上的白漆标记,冲过终点时,秒表指针停在12.4秒。
“有点湘江的浪头味了。”
徐光辉扔来半块压缩饼干,包装纸印着“90年代军训专供”,“王浩他爹花两万块给他买起跑器,可老子告诉你——”教练突然蹲下来,首视他的眼睛,胡茬上沾着草屑,“两万块买不来肌肉记忆,买不来枪响时的那口气。”
暮色漫过跑道时,陈明跟着教练给栏架刷蓝漆。
油漆桶底沉着半块海绵,是从旧沙发里拆出来的。
他想起教练白天说的话:“摆臂练不好,就夹着课本跑;课本太贵,就夹块木板。
当年我夹着块青砖跑了三个月,后来省队教练说我摆臂像机器。”
“教练,林小婉的起跑……”“明天带她来。”
徐光辉打断他,刷子在栏架上划出粗粝的蓝线,“我带过个女娃,跟她一样穷,起跑总盯着别人的脚步。
后来她去了鞋厂打工,结婚时跟我说,‘教练,我现在踩缝纫机,还想着当年你教的起跑姿势’。”
夜里熄灯后,陈明摸出藏在枕头下的钉鞋,鞋底的纹路里嵌着湘江的泥沙。
隔壁床的小胖翻了个身:“明哥,你说真能考上大学?”
陈明攥紧鞋帮,想起傍晚教练蹲在湘江边说的话:“看见江里的木船没?
有的船装着金条,有的船装着石头,但只要方向对了,都能到对岸。
你现在就是块石头船,想变成金条船——就得把每个动作练到骨头缝里。”
月光爬上窗台时,他摸出裤兜里的粉笔头,在墙上画下起跑姿势的简笔画。
窗外,湘江的涛声隐约可闻,远处的货船亮着灯,像浮在夜空中的星星。
有些话,教练没说出口——比如他藏在办公桌抽屉里的省体校推荐信,比如他偷偷塞给林小婉的运动袜,比如他每天清晨五点就来操场画的白漆标记。
但陈明知道,当教练用竹竿敲他膝盖纠正姿势时,当教练把自己的冠军奖牌熔了换钉鞋时,那些没说出来的期待,比湘江的水还要深。
陈明把蓝白队服叠好放在枕边,布料上有股子太阳和汗混合的味道。
他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和湘江的浪声重合——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在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