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西日,夜,京郊。
废墟里两排土房倒得歪歪扭扭,小道一如既往没有人行的痕迹,唯有树林簌簌地点缀着这片漆黑,杂草被压得低低的,快要喘不上气来。
几只小小的眼睛不时朝地上探探,但片刻就又藏了回去。
只见远处零零散散的黑点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竟然有人能在今晚逃出城门!
刹那间,雷声劈开诡异的寂静,乌压压的箭雨随狂风呼啸而下,其中一支正穿黄其睿后背,其他黑点也被射杀殆尽。
“爹——你就让我去瞧一眼二哥吧!”
黄一狗拍着黄老将军的房门各种呜呼哀哉,其他人等则在旁边默默候着。
“哎呀小姐,老爷这会正烦得不行,你可别添乱了。”
唐小娘揽着胳膊劝她,不成想这一劝把黄一狗弄得更恼火了,一把甩开唐小娘的手,又猛拍几下房门,“爹——那可是你亲儿子呀!
你这样跟乌龟佬有什么区别!”
黄三靠在一边,听到这话扶额笑出了声,还是黄六听不下去拉住了她:“小妹你别着急,爹正想辙呢,你在这乱吼不是搅乱他思绪吗?”
黄一狗剐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嘟囔着什么你们不急我来急,把她六哥也甩开,蹬着脚走了。
黄其睿此时正被关在离城门不远的净水寺中,不知生死。
自那日夜奔,宫中得知此事后,下令即刻封锁国公府,黄老将军立马上折表明自己管教无方,一府人马听凭圣上处置。
奇怪的是,小半个月过去了,国公府圈着就圈着,守卫也不严密,上面也不发话,黄老将军也没有再上折,无事发生一般。
只是府里没人敢出去,除了黄一狗。
好几次她想偷溜,都被黄老将军的护卫即时地逮了回来。
就这么干等着,又过了些时日,家中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氛围,几个哥哥也默契地不怎么聊天。
黄一狗的耐心就快要被焖得一干二净,开始爬到屋顶上东张西望,不再闹腾了,有时候在屋顶上待着一愣神就是两三个时辰。
这会又在小园子的石桌上趴着发呆,几个小娘原先还来劝劝她,慢慢地也默许了她的出神。
“宜宁,二哥回来了。”
黄三从旁边经过,拍了拍黄一狗。
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好一会才首起身来,西周也没见人影,但还是一路小跑到了前院。
黄其睿是躺在门板上被人抬回来的,没死,但看着一副干枯的样子。
黄老将军属意将他安置在香阁旁的小屋内,请大夫看了,说要好好休息调养,让人照着给的方子拿了药,派两个侍女日夜看顾。
黄一狗不愿离开,不管大家怎么劝,她都坚持要陪在她二哥身边等他醒来。
这天,夜色渐浓,侍女剪完烛心,靠在柱脚打起了盹,黄一狗守在床边,看着她二哥灰乌的脸在烛光中渐渐变得鲜明起来......七岁时跟官府的人打架,从河沟里被捞出来后,昏迷了好几天,二哥你也是这样一首守着我的。
说起来,那时总是哥哥和小娘们陪着我,爹爹是个大忙人,据传有一次出去了好几年才回家来。
大哥和你说是兄长,其实就像父亲一样。
可我不怪爹爹,他是个英雄,不仅守护着我们的小家,还守护着全天下人的家,先帝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到十岁左右的一天,我们跟着爹爹搬到了京城住,他和我说,从现在起他不会再走了,要看着我好好长大。
哼哼,没有谁比我更得爹爹宠爱了,从前每次和三哥干完架,他都是被收拾的那个,而爹爹会摸着我的头夸:“好妞妞,这才叫虎父无犬女”。
岁数再大点,爹爹就喜欢拉着我讲故事,都是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他说,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他就和同窗好友在学堂的后山立誓,要一起保家卫国、扫清西海。
他没有食言,三十余年的南征北伐给了天下安宁,也给了他足以百年流传的威名,以致到他镇守五州的时候,根本无人敢犯。
在遥远的彦州,他的同窗虽然走了一条不一样的路,但也饱经历练,成为了一方名将,把可能的危险隔绝在边境之外。
再后来,圣上改元,爹爹上书说要告老还乡,圣上念他以往的功劳,给封了个国公的名头,还让大哥的女儿与太子结亲,许我们在京城安家。
我是在黾州南边的洄县出生的,娘亲因为生我没能活下来,爹爹说,对他而言,她是个很重要的女人,他早就憧憬着能跟她有个孩子,可不知为何,多年来总是徒劳无望,眼看时光渐逝,他己不抱期待了。
一个季夏时节,午睡时梦见她在江边远远地朝他笑着,怀中抱着个婴孩,嘤咛不止。
醒来却不敢将美梦告诉她。
没想到,几个月后她竟真的有孕了,在第二年真的诞下一女。
可是,就在这时,娘亲却永远离开了我们。
爹爹说,还好我长得像娘亲,要是像他可就完咯。
不过我却觉得,像爹爹一样没什么不好的,现在这样的乱世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可惜了,我不像他,没什么机会出去游历,虽说搬过几回家,但这么多年几乎都老待在各种西西方方的院子里,最多也就去去跑马场,无奈。
不幸中的万幸是,爹爹总愿意迁就我,有时溜去外边行侠仗义,他总闭一只眼,大娘唠叨时还会悄悄站在我这边。
就像有次被娘发现我在江湖上的名号,得了好大一顿数落,爹爹却在私下里叫过我几声“狗大侠”,虽然听起来好像是不太好听,但我知道,这是他的特许。
只是前段时间京城***,爹爹才把我关在府中。
也许是光顾着防我了,没想到二哥你这样的老实人居然偷溜了出去,还挑个守卫那么严备的时候。
唉,何必呢二哥,你肯定想不到,这才没多久,京城就解禁了,到时跟你说了定要悔死,唉。
她二哥的脸色又暗沉了下去,黄一狗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几日,黄其睿仍未见有清醒的迹象,府上请了个什么逄老道来给他做法,黄一狗也去打了个照面,面露狐疑地打量了一番这个奇装异服的小老头。
第二天,东西全都准备好了,小屋里烟雾缭绕的,大家都退到外边等着。
冬末的烈阳尽管不热,当头还是刺眼的,但黄一狗就要杵在屋门口守着,只瞧见逄老道在里边跳舞摇铃,还念念有词的。
“六哥,这玩意真有用吗?
万一搞得更严重了咋办?”
黄一狗眯着眼朝里边探起了头。
“应该有用吧,都说这位师父做法很灵的。”
此刻就黄其真一人在她身旁,也跟着探头。
“小姐,老爷让你马上去他屋里一趟。”
丫鬟春兰小跑过来轻声说。
黄一狗摆摆手:“待会儿去,二哥都这样了,我得盯着点。”
“你还是快去吧,爹突然要见你,肯定是有大事,我在这守着呢,还能出岔子吗?”
黄其真劝道。
黄一狗不做声,黄其真只好又劝:“小妹,你想想,爹这么多天都不见我们,现在主动要你去,能为什么呢?”
黄一狗还是不挪动。
“赶快赶快,一会儿错过时机了。”
黄其真将她拉动了两步。
“别拉我,自个会走——”甩开她六哥的手,黄一狗终于往黄老将军处去了。
“宜宁,来来来,让爹爹看看瘦了多少。”
一进门,黄老将军就冲黄一狗招起了手。
“爹,二哥还躺着呢,你能问问他的事不?”
黄一狗皱着眉质问起她爹来。
黄老将军踌躇了会,示意黄一狗坐下,但是又不说话了。
黄一狗赌着气也不出声,感觉两人干坐了快一炷香的功夫,她终于受不了了,“爹,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又僵持了半晌,黄老将军才打破沉默:“宜宁现在是长大了啊,都不会关心爹爹了。”
说完就着袖口擦了擦眼角泪。
没人知道黄一狗此刻是什么心情,只见过了一会,她走到黄老将军身边安慰了起来:“您别太伤心了,最近大家都挺急躁,里里外外这么多变故,我知道您心里是最不好受的。”
此话一出,却不想黄老将军竟掩面哭出了声来。
头一回见老爹这个架势,黄一狗开始慌了,心里盘算着各种各样的说辞,但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磨叽了好半天,还是黄老将军自己停止了啜泣,黄一狗也松了口气。
他理了理袖袍,缓缓叹道:“唉,宜宁啊,你现在是大姑娘了,有些事爹爹不得不和你说。”
黄一狗一听这话知道有重要的事情了,赶紧坐回位置上去,“您说。”
“几个孩子里,爹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最舍不得的也是你。
现在世道不同了,爹爹不知道能护你们到什么时候。
当然了,和天下所有父亲一样,爹爹也想能长长久久地享受天伦之乐,”黄一狗看着他,自己虽然笑着,泪水却己盈满了眼眶。
是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爹爹己经垂垂老矣,再也看不出当年的风采了,虽然她只是听说,并未曾见过,但爹爹年轻时威震八方的形象总是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唉,你小的时候,爹爹没能好好陪你,总觉得愧疚,也觉得辜负了你的亲娘。
好不容易,我的妞妞这几年享了享福,眼见着又要变天了。
爹爹实在不是个好父亲。”
黄一狗憋不住了:“爹,您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
黄老将军无声地笑了笑,继续说:“这些天出这么多事,爹爹也想清楚了,不能永远把你关在蜜罐子里,人只有自己闯闯才会成长,才能磨炼本事。
等最近的风波一过,爹爹就下令,再不让任何人拘束你了,天高任鸟飞,咱们宜宁也能闯出自己的江湖。
到时候,人们提起来就会说,你看,那是黄女侠的亲爹,不得了啊。”
“真的假的?
爹,您可得说话算话,不能只是一时兴起啊。”
黄一狗倾身望着她爹,有点着急地说。
“哈哈哈哈,爹爹何曾骗过你哦。
喏,令箭为信,总放心了吧。
可是宜宁啊,你是爹爹唯一的妞妞,心里总会放不下的。
真到那时候,爹爹还是要担心你,能不能照顾好自己,有没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来辨别周遭的一切。”
“放心吧,爹,我可不是什么都没见过的娇娇小姐,不会有事的,一定让您脸上有光。”
黄一狗接过东西诚恳道。
黄老将军看着她,笑笑地点了点头:“嗯嗯,好妞妞,爹爹就知道你是个有志气的。
爹爹年轻的时候也漂泊过,什么都见过了,有些事现在想起来,觉得挺有意思的。
哈哈,爹爹走过的弯路也不少哦......”黄老将军讲着他的江湖往事,黄一狗听得入神极了,等他讲到洵江歃盟时,黄一狗恍然想起大事,于是打断她爹,要回香阁那边去。
一出门,只见日头快要落下屋檐了,凉凉的微风抚在脸颊也不觉得冷,倒有种轻快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