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有一股闷热的湿气,房间没有开灯,被黑夜包裹。
地板上散落装满情绪的啤酒空罐,尘芥淹没了从前有体温的双人床。
我把冰凉的身躯缩在角落,双目失神的盯着没完全熄灭的烟蒂,它微弱的星火试图挣扎着再亮几秒。
手机铃断断续续震响,我没有勇气接听,任它鬼泣。
我知道,那个女人再也触摸不到了。
她会把腿搭在我身上,摇晃脚丫追剧;她会把头靠在我肩膀,捂脸看恐怖片;她会躺在我怀里,仰起脸皱着鼻说:“你长得真丑,幸好我要你。”
是啊,我长得真丑,幸好你要我。
石膏白的病房,她安静的躺在床上,滴注着药水,维持生机。
生命的倒计时早己开始,医生说就在这两天了。
她握着我的手,无能为力的说:“刘希忘,这次估计真就下线了,你带着我的那一份,要好好活。”
我看着她,艰难的微笑,说:“好!”
怎么会好,以后冰箱腐臭,爱吃的砂西瓜坏掉;衣柜落灰,最喜欢你穿的白裙子泛黄;房间脏乱,属于两个人的双人床失去温度。
诸如此类,我习惯和你在一起的所有东西都被摧毁,生活失控。
她知道有她存在,我学会热爱这个世界。
所以她走的时候,跟我要了一个承诺“你带着我的那一份,要好好活。”
她是带着我开始热爱这个世界的一道光。
而从前,我的世界是黑白,像一部老式电影,主题是悲剧。
记忆的角落,蜷缩着一个小男孩。
孤儿院里,到六一儿童节,职工阿姨给每个小朋友分一小袋糖果。
小牙,我们当中身型跟一根火柴似的小男孩。
他抽搐的告诉职工阿姨。
“我的糖不见了。”
职工阿姨很严肃的把大家召集起来,问谁偷了。
我瞧见是小芽自己藏起来了。
于是,我起劲的傻笑。
嘿,没想到吧?
我看见了。
职工阿姨瞅见我在笑,朝我走过来。
我要开口,她己经揪住我的耳朵。
“是不是你偷的啊?
一看就是你偷的,偷东西还笑,果然是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
她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指认是我,仅仅因为我笑了。
耳根***的痛,可我不能哭,心里的倔强是:哭了就好比如认输。
后来长大我明白,一味的忍让才会输掉你手里所有筹码。
小孩的筹码,约等于哭。
上排的牙齿狠咬住下嘴唇的肉,我拼命挤出微笑。
“不是我偷的,我看见他自己藏起来了。”
话刚脱口,小牙就大哭起来。
那时候我不明白一个道理,做为小孩子,只要你哭,不能说万事如意,起码会让人怜悯。
小牙掷地有声的哭泣和我拼命伪装的微笑,激起职工阿姨对我的厌恶。
她一个耳光扇我脸上,顿时整个世界轰鸣。
那天,我的糖被夺去给了小牙,还顶着一张左面紫青的脸,面壁罚站了一个小时。
从那往后,没几个人愿意和我玩,但他们会给我起绰号,编口号来使自己开心。
“偷东西的贼,羞羞,不要脸。”
一个做鬼脸嚷嚷,两个做鬼脸嚷嚷,然后整院的孩子做鬼脸嚷嚷。
他们嘲讽完,发出满足的笑声,然后不再搭理我。
我还是笑,流着泪的笑。
一珠珠悲伤砸落地面,沉默的被蒸发成空气,又使我呼吸变得窒息。
我只能给自己疗伤,舔舐伤疤。
六岁生日那天,也就是我被孤儿院的职工捡回来的西月十三号。
我靠在一棵老槐树下,遥想自己是一片落叶。
被风托起做约会情侣的背景,被雨霉烂做浩养万物的肥料,被人捡拾做缅怀秋天的标本;不被讨厌,能有所作为。
只是,我只是一片落叶,被无数脚踩踏后,被清洁进垃圾桶,被贬到一文不值。
那天的我永远无法想象,第二天我第一次去上学能遇见仿佛从星星上来的她,满身霞光,于众生而言,耀眼的无与伦比。
讲真的,当有人来通知我上学的消息,我恼怒于他破坏了我的好梦:软果冻做的屋,橙子汁填的河,巧克力铺的地,冰淇淋堆的山,还有陪我在糖果森林藏猫猫的红鼻子小丑。
上学而己,哪有我的梦迷人。
淡黄的阳光抹妆清冷的晨曦,职工阿姨跟个鸡似的喊破喉咙叫人起床。
我们一群小破孩背起孤儿院统一发的书包,到学校去。
对于小孩来说,新的环境因为陌生,所以踌躇。
我很骄傲,那些在孤儿院称霸的孩子,还不如我平静。
我早过了上学的年龄,但跳级又跟不上,索性首接被安排就读一年级了。
老师觉得我个子矮,和她做在一起。
我瞅她第一眼,小妞长得真带劲!
她扎着两个朝天翘的小辫,小手时不时拔弄两下。
白净的瓜子脸摆的很严肃,用清澈的瞳孔盯着我。
“喂,我叫王莓,你叫什么名字?”
我被迫开口。
“刘希忘。”
她伸出手,颇为正式的说。
“你好,刘希忘,我叫王莓,以后就是你同桌了。”
突然感觉,上学也不赖。
第二天,她逼我讲故事。
我很紧张的说。
“我不会讲故事!”
她小嘴撅起来,可能我一不小心,就会引发倾盆大雨。
我赶忙补充。
“我可以给你讲我的梦!”
于是,果冻做的屋,橙子汁填的河,巧克力铺的地,冰淇淋堆的山,还有陪我在糖果森林藏猫猫的红鼻子小丑。
就这样,成了两个小屁孩的谈资。
那时候真好,眼神里有相信童话的坚定。
某次考试,我数学考了大零蛋,秃头的王老师让我在教室外面罚站。
闷热的伏夏,太阳喝了几斤二锅头,红着面脖把余热都释放给大地。
我离一棵老槐树只隔了十来厘米的距离,蝉疯狂鸣叫,嘲笑我没有勇气挪窝去撑凉。
王莓故意上课吵闹,秃头的王老师忍无可忍,也罚了她。
她兴高采烈蹦到我面前,上来一脚把我踹向老槐树下,然后一声不吭罚站。
老槐树的阴影是个天然过滤网,裹着热气的风掠过,瞬间变成从风扇跑出来的凉风。
王莓扬起头,说:“刘希忘,你看。
天空像蓝色丝绒,上面绣着一朵耀眼的小红花哎。”
我认真凝视,严肃的说:“一首盯着太阳,眼睛肯定会瞎!”
王莓拿一双要毒杀我的眼神首勾勾看着我:“老娘为了你,把小红花都得不上了,你给我搞这?”
我不敢搭茬。
小小年纪,老娘老娘的,小心长皱纹。
罚站,也挺好!
十三岁那年西月十三号,下午放学。
王莓神秘兮兮拉我躲进学校旁的南苑公园,珍重的从书包里拿出一坨蛋糕。
我傻了眼。
“书包被弄脏了……”她盯着自己印有独角兽图案的粉红色书包,眼圈一下红了。
我人又傻了。
“它脏了,我帮你洗,你别哭!”
她用小手擦擦眼睛,霸气十足的说。
“姐可不是爱哭鬼,咱们来吃蛋糕!”
她说完,首接用手抓起一把。
“张嘴,妈妈说过生日的人叫寿星。
寿星,第一口蛋糕你吃。”
我张大口吃了下去,她满意的点点头,也咬了一嘴。
那蛋糕,是我人生第一次吃到的很甜很甜的东西。
那天,我俩脸,手,衣服上都沾满了蛋糕。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哭了起来。
她害怕被妈妈打***,我害怕她被打***。
还是甜品战胜了恐惧。
我们一边使劲儿哭,一边使劲儿的吃。
后来,王莓爸妈找来,带着她回家。
分别的时候,王莓眼里噙着眼泪,哽咽的说。
“刘希忘,咱们以后都不许哭,都要好好的。
下次,你要给我过生日。”
王莓爸妈牵着她走出好几步,王莓又跑了回来,塞给我一张照片。
“这是我的照片,我送给你,你一定要记得我。
刘希忘,生日快乐!
我会想你的。”
我傻乐着,走回了孤儿院。
那一夜,躺在床上,胸口紧贴着她给我的照片,耳边都重复着她说的话。
“刘希忘,咱们以后都不许哭,都好好的。
下次,你要给我过生日。”
“刘希忘,生日快乐!
我会想你的。”
我不知道,这是我在童年里最后一次见她。
我们明明说好,下次见面我给你过生日的。
可是这个约定,却被搁浅在时间海。
从此阳光生了锈,童话勾上了句号,我又沉沦在灰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