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府西跨院的绣楼里,铜漏滴答声混着线轴转动的轻响,在熏香中织成一张密网。许慧清正对着月光穿针,银线在指尖绕过第七个回环时,窗棂忽然传来三记轻叩。
"修源?"她放下绷架,绣绷上半朵并蒂莲还沾着未干的金粉,在烛火下泛着细碎的光。推窗瞬间,一袭青衫卷入淡淡槐花香,来人袖中掉出半卷《盐铁论》,露出扉页上"陈修源"三字落款。
"明日便是抛绣球的日子。"陈修源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掌心的针茧,"慧清可记得咱们的约定?"
雕花拔步床上,鎏金香炉飘出龙涎香。三日前花灯会上,这个太学才子在九曲桥边为她拾起掉落的绢帕,袖口露出的麒麟玉佩与她幼时随父进宫时见过的御赐之物极为相似。此刻他眼中映着烛火,像淬了星子的深潭,让她不由自主点头。
"自然记得。"她从妆奁底层取出锦囊,里面是母亲陪嫁的赤金累丝绣球,"卯时三刻,我会往东南方向抛球。"
隔壁传来环佩轻响,是姐姐许慧如的丫鬟翡翠在廊道上走动。许慧清下意识吹灭烛火,黑暗中听见陈修源轻声说:"待你成婚后,我便向父亲提亲..."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巡夜更声,他匆匆翻出窗外,衣角扫落了妆台上的螺子黛。
次日辰时,许府门前的青石板路已被踩得发亮。
许慧如坐在妆镜前,翡翠正往她鬓间插九鸾金步摇。镜中少女肤若凝脂,眉间一点朱砂痣衬得眼尾上挑的丹凤眼愈发艳丽。她忽然按住丫鬟的手,目光落在铜镜边缘映出的人影——许慧清正站在廊下,手中攥着那枚赤金绣球,绣着并蒂莲的缎面在风中轻轻翻动。
"把我的绣球拿来。"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属于待嫁女子的冷硬。翡翠忙从樟木箱中取出另一枚绣球,素白缎面上只绣着单枝寒梅,正是昨日才赶制出来的。
卯时三刻,铜锣声惊起檐下白鸽。
许慧清跟着姐姐踏上露台,脚下三寸金莲踩得木阶吱呀作响。楼下人群如蚁,她一眼便望见东南方那棵老槐树下的青衫身影,陈修源正抬头望来,目光交汇时,他轻轻摸了摸腰间玉佩——那是今早她托丫鬟送去的定情之物。
"妹妹先请。"许慧如忽然侧身,袖中香粉扑簌簌落下,在阳光下形成一片金雾。许慧清恍惚间看见姐姐指尖闪过的银光,那是母亲房里的机关弹簧,曾用来修补过父亲的鸟笼。
绣球离手的刹那,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雷。本该飞向东南的赤金球忽然转向,在穿堂风中划出诡异的弧线,直直落向西北角的乞丐堆。人群中爆发出哄笑,几个锦衣少年捏着鼻子后退,唯有那个缩在墙根的乞丐缓缓抬头,乱发下露出半张脸,左眼角那颗泪痣在晨光中泛着暗红。
"不!"许慧清下意识伸手去抓,金粉迷了眼睛,再睁眼时,绣球已稳稳落在乞丐怀中。那人站起身,抖开满是补丁的外袍,露出里面半旧的玄色中衣,腰间系着的赫然是块刻着龙纹的玉佩,与陈修源的那枚形制相同,却多了道寸许长的裂痕。
"许家二小姐,这绣球可算抛给我了?"他开口时,声音低沉如古钟,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威仪。许慧如脸色骤变,手中素白绣球"啪嗒"落地,露出里面缠绕的红线——正是昨夜她趁妹妹熟睡时,从绣绷上拆下来的并蒂莲丝线。
"这、这是意外!"许夫人扶着栏杆惊呼,鬓边珠钗乱颤,"小女年幼不懂事,还请这位公子..."
"母亲!"许慧清忽然 stepping forward,裙摆扫过姐姐脚边的绣球,"女儿曾听父亲说过,抛绣球乃祖上定下的规矩,若有反悔,当受沉塘之刑。"她转身面向台下,晨光落在她紧抿的唇线上,竟比平日多了几分决然,"女儿愿遵天意,嫁与此人。"
陈修源的惊呼声被人群的哗然淹没。许慧清看见他挤开人群冲上台阶,腰间玉佩在阳光下晃出刺目的光——那枚本该刻着麒麟的玉佩,不知何时竟换成了龙纹。她心中猛地一跳,忽觉眼前场景似曾相识,前世似乎也曾见过这样的画面:姐姐的冷笑、母亲的惊惶、还有那枚错抛的绣球,最终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慧清,你疯了?"许老爷的怒吼从堂内传来,紫蟒不服在廊下投下阴影,"你可知那人是个乞丐?"
乞丐忽然轻笑一声,从怀中取出半块令牌,往空中一抛。令牌旋转着落下,正面"羽林"二字清晰可见,人群中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许慧如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妆奁,一支鎏金簪子滚到许慧清脚边,露出簪头刻着的"修"字——那是昨日她亲眼看见姐姐从陈修源书房带出的物件。
"许大人果然健忘。"乞丐弯腰拾起令牌,指尖抚过龙纹裂痕,"三年前端午,陛下在御花园设宴,许大人曾赞过臣这枚断龙令。"
许老爷脸色瞬间惨白,扑通跪下时腰间玉带硌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许慧清这才惊觉,眼前的乞丐竟就是三年前随圣驾南巡时,被陛下称为"义子"的陈修源——原来他并非太学书生,而是隐姓埋名的皇储,此刻腰间断龙令现世,意味着他已接过了监国之权。
"原来姐姐早就知道..."她转身望向许慧如,却见对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前世里,正是姐姐用计让她错抛绣球,嫁给了真正的乞丐,而陈修源则娶了姐姐,封她为诰命夫人。后来她逃婚被抓,历经磨难,却在生子那日被姐姐推入井中,临终前才看见姐姐鬓间晃动的断龙令吊坠。
"妹妹果然聪明。"许慧如忽然摘下发间步摇,金鸾展翅的造型在阳光下狰狞如鬼,"可惜你终究晚了一步。"她抬手甩袖,一道银光破空而来,竟是枚淬了毒的袖箭。
千钧一发之际,陈修源突然伸手将许慧清拽入怀中,袖箭擦着她耳际飞过,钉入廊柱时发出"嗡"的轻响。许慧清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槐花香,却混着一丝陌生的龙涎香,与昨夜潜入她房间的男子气息截然不同。
"原来...昨夜的人是你。"她抬头望着他,却在他眼中看见一丝慌乱。陈修源正要开口,忽听街角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十六骑羽林卫纵马而来,为首者捧着明黄色的圣旨,在许府门前下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圣旨展开的刹那,许慧如忽然狂笑出声,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陈修源,你以为娶了她就能坐稳太子之位?别忘了,陛下最宠的可是..."话未说完,已被羽林卫死死按住。
许慧清握着陈修源递来的帕子,擦拭脸上的金粉,忽然在帕角发现半朵绣坏的并蒂莲——那是她前日为陈修源绣的扇坠,却在昨夜被人偷走。原来从始至终,姐姐都在模仿她的针线,妄图取代她在陈修源心中的位置。
"慧清,可愿与我同去?"陈修源伸手替她拂去肩头落英,指尖掠过她耳后红痣,"待父皇病情好转,我便娶你为太子妃。"
远处传来更夫报时的声音,已是巳时初刻。许慧清望着台下被押走的姐姐,又看看手中染了金粉的绣球,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曾在冷宫看见姐姐被流放时的惨状,也曾在城墙上看见陈修源登基时的万丈荣光。这一次,她不想再重蹈覆辙。
"我愿意。"她将绣球塞进陈修源手中,缎面上的并蒂莲沾了他的体温,竟比昨夜绣得更加鲜活,"但我有个条件——请殿下先处置了那枚素白绣球。"
陈修源挑眉,挥手示意羽林卫取来许慧如的绣球。当火盆燃起时,许慧清看见素白缎面上的寒梅在火中蜷曲,露出底下用金线绣的"修"字,与她绣在帕子上的笔迹分毫不差。原来姐姐不仅偷了她的绣球,更偷了她的真心。
"从今往后,你我只当这世上没有寒梅,只有并蒂莲。"陈修源握住她的手,断龙令上的裂痕恰好与她掌心的针茧吻合,"待平定西北战乱,我便在盛世长安为你建一座最大的绣楼,让天下人都知道,太子妃的绣品可抵十万雄兵。"
许慧清望着他眼中的灼灼火光,忽然想起前世临终前听见的传闻:陈国开国皇帝登基时,皇后娘娘亲手绣的《千里江山图》挂在金銮殿上,而那位皇后左眼角有颗泪痣,与她此刻抚过断龙令裂痕的指尖,都染着永不褪色的金粉。
风卷落花,新的命运线已在绣针下悄然展开。这一次,她要做执线人,而非被命运捉弄的绣品。
下章预告:
许慧清嫁入东宫后,发现陈修源书房暗藏玄机,前世见过的断龙令残片竟与国库地图有关。许慧如在冷宫托人送来带血的绣鞋,鞋面上绣着与西北蛮族相同的图腾。与此同时,边境传来急报,号称"铁衣可汗"的神秘人率大军压境,其军旗上的狼头纹章,竟与陈修源贴身玉佩上的暗纹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