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 1970 年代末期，农村的日子恰似村头那口幽深的老井里的水，平淡之中，泛着丝丝缕缕的苦涩。
8 月初的时节，暑热依旧如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在天地间肆意肆虐，丝毫没有半分退去的迹象。
毒辣的阳光无情地烘烤着大地，仿佛要将世间万物都炙烤殆尽。
村子里的小队，宛如人们生活的核心枢纽。
每当队里的鸡鸣声打破夜的寂静，小草的头顶着透明的小露珠，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小队头便己热闹非凡。
社员们纷纷扛起锄头，挑起扁担，迈着坚实却又略显沉重的步伐，陆陆续续地朝着田间地头进发。
他们深知，这大好的晨光，是他们挣取工分的黄金时段，而那工分，便是一家人生活的全部指望。
太阳高悬天空，明晃晃得让人睁不开眼，炽热的阳光烤得大地滚烫，泥土仿佛都要被烤化。
即便如此，人们依旧在田间热火朝天地劳作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脸颊滚滚滑落，“滴答”一声，深深地滴进脚下那片饱含希望与汗水的泥土里。
当夜幕缓缓降临，劳作了一整天的人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中。
卫秀云是这个劳动军中的一员，她扛着锄头，挺着高高隆起的大肚子，也艰难地朝着那间略显破旧的山南面的土坯草房走去。
卫秀云的丈夫程远江，天还未亮透，便随着大伙一同出工，此时仍未归来。
而卫秀云的婆婆苟芙蓉，才刚从医院回来，虚弱地躺在床上。
卫秀云轻轻地放下手中的农具，连喘口气的功夫都顾不上，便又投身到家中的琐事里。
她先是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长满青苔的石水缸边，舀起一瓢从古井中挑回家的山泉水，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那清凉的山泉水顺着喉咙流下，稍稍缓解了她的干渴。
紧接着，她便蹲下身子，熟练地生起火来。
灶膛里的火苗呼呼地往上蹿，浓烟弥漫开来，熏得她眼泪首流。
在这烟熏火燎之中，她切着野菜，煮上一锅简单的糊糊。
一家人简单吃过饭后，她又细心地照顾婆婆和大女儿睡下，这才端起那几件破旧的衣裳，来到院子里的洗衣盆旁，认真地清洗起来，煤油灯那柔弱焕黄的光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洗完后，她将衣服一件件晾在院子里的绳子上，湿衣服在风中微微晃动，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不易。
忙完这所有的一切，卫秀云只觉得腰酸背痛，双腿好似灌了铅一般沉重。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屋里，刚躺到床上，想要稍微歇一歇，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腹部袭来，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紧接着，羊水破了。
她瞬间意识到，孩子要提前出生了。
她咬着牙，挣扎着想要起身去叫人帮忙，然而，双腿发软，根本使不上力气，没走两步便又摔倒在地。
就在这时，屋外的天气仿佛也感受到了屋内的紧张与慌乱，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狂风“呼呼”地刮着，像是一头发怒的野兽在咆哮，吹得窗户纸“噼里啪啦”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狂风撕裂。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打在屋顶上，发出沉闷而又急促的声响。
一道道闪电如利刃般划破漆黑的夜空，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鸣，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与恐惧之中。
卫秀云强忍着那一阵又一阵的剧痛，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着救命，然而，风声、雨声、雷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她的声音无情地淹没。
就在卫秀云感到绝望，几乎要失去意识的时候，“砰”的一声，门被猛地撞开了。
原来是邻居彭大娘，她在风雨中隐隐约约听到了卫秀云的呼喊声，心急如焚，顾不上风雨的阻拦，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彭大娘一进门，看到卫秀云的危急情况，赶忙轻声安慰道：“闺女，别怕，大娘在这儿呢，有大娘在，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
说着，她迅速转身，熟练地帮忙准备接生所需的东西。
豆大的汗珠从卫秀云的额头不断滚落，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嘴唇都被咬得泛白，双手死死地抓住床单，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每一阵疼痛袭来，都像是一把锐利的刀子在她身上狠狠划过，让她几乎失去了意识。
彭大娘一边手脚麻利地操作着，一边不停地鼓励她：“闺女，用力，再使把劲，孩子马上就出来了。”
在一阵几乎要将人撕裂的剧痛后，我终于来到了这个世界。
落地的我，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彭大娘赶忙倒提着我，轻轻拍打我的双腿，片刻后，我才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这哭声在寂静的雨夜中格外响亮，划破了雨夜的黑暗与寂静。
“是个闺女！”
彭大娘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高兴地说道。
卫秀云虚弱地睁开眼睛，眼神中透着疲惫与虚弱，看着襁褓中的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不易的笑容。
这时，奶奶苟芙蓉也拖着虚弱的身子，缓缓起身来到产床边，瞧了一眼襁褓中还是婴儿的我，轻轻地叹息道：“唉，又添了个口！”
就在这时，我的父亲程远江披着蓑衣、戴着斗篷，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
他看着刚出生的我，思索片刻后，给我取名为“程若男”。
或许，父亲程远江原本满心期待着能迎来一个儿子吧！
“江娃，快切煮点荷苞醪糟蛋汤给彭大娘吃，另外煮点啥子给月母子吃。”
奶奶的话在隔壁屋头响起。
“月母子，生个女娃子，还想吃啥子！
背不住吃！”
我的父亲程远江气哄哄地回答。
我的母亲卫秀云听得母子俩的对话眼泪悄悄地流出了眼眶。
后来，我的家长去问到小队头那个颇会掐算的人，他说晚上那个时候出生的，不是戌时就是亥时，如果生下来时没有哭，那就一定是亥时。
因为我的到来属于超生，家里被罚了款，我也没能划分到土地，父亲更是被拉去结扎了，这一连串的变故，让本就不富裕的家陷入了深深的困境。
加上我是亥时生的，因此，我被冠以“扫把星”的美名。
听我母亲说，我快三岁了才学会走路，可却迟迟不会说话。
大人们耐心地教我喊“卫秀云”，我却只能含糊地喊出“卫卫”。
父亲和母亲忧心忡忡，担心我是大舌头，甚至可能是哑巴。
他们心急如焚，赶忙带着我去医院找医生检查。
医生仔细地检查了我的喉咙和舌头后，告诉他们，我的生理结构一切正常，只是说话可能会比别的孩子迟一些，不用担心会是哑巴。
听到医生的话，父母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这才算是落了地。
在我快满西岁的那个秋天的一个下午，平日里就不太爱说话的我，一个人闷在猪园子里，一待就是半天。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突然在地上打起滚来，脸色变得煞白，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冒出。
父母焦急地问我怎么了，可我只知道难受又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父亲和母亲心急如焚，赶忙把我背到赤脚医生兰医生家里。
经过兰医生的仔细诊断，说我是痐虫钻胆，幸好送来的及时，再晚一些，恐怕就会有生命危险。
吃了药后，那可恶的痐虫被拉了出来，我的身体这才渐渐恢复过来。
平日里，我总是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屋外面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里玩耍。
我们家与王家兄弟是邻居，土坯房子围成了一个西合院，我们家的土坯竹架房有两间盖的瓦，另一间与猪圈盖的草，居于西合院正房的左边，左边的偏房是我家和王家兄弟的猪圈厕所，院坝前头有一个较为宽阔且高耸的石梯，石梯两边都长满了茂密的竹林。
我常常不声不响地把家里的捶衣棒、父亲的拖鞋、母亲的胶鞋，还有自己的布鞋等，一股脑地带到那片竹林和石梯旁去玩。
玩完之后，我却总是忘记把东西带回去。
久而久之，家里的捶衣棒、父母和我的鞋子常常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为此，我没少挨家长的打，他们总是无奈又气愤地说我是个“败家子”。
那天，我如往常一般在屋前那片竹林里玩耍。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仿佛为这片天地铺上了一层梦幻的金纱。
玩得兴起时，身上那件厚厚的外衣便成了我的负担，于是我随手将它脱了下来，扔在一旁的草丛里，便又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早把这件衣服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件外衣，承载着奶奶满满的爱意与心血。
那是奶奶用她帮别人做衣服后精心留存下来的零碎新布，在无数个静谧的夜晚，就着昏黄如豆的灯光，一针一线细细拼缝而成的童装。
每一针每一线，都蕴含着奶奶对我的疼爱，每一块拼接的布料，都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温暖的故事。
然而，我却如此粗心大意，将它遗落在了那片竹林里。
当我回到家中，夜幕己然降临，奶奶问起我的外衣呢，我这才惊觉外衣不见了。
心里“咯噔”一下，一阵慌乱涌上心头，我匆忙跑回竹林寻找，可夜色深沉，哪还有衣服的踪影。
平日里看似和蔼的奶奶脸上瞬间布满了心疼与无奈。
她看着我，眼神中满是责备，忍不住恶狠狠地数落道：“不中用的东西，连件衣服都看不住，那可是费了老子多少心思才给你做出来的呀！”
奶奶育有父亲、大姑和小姑三个孩子。
大姑的大女儿骆美英与我同月出生，她是八月末的生辰。
据母亲回忆，在她刚生下我的第五天，父亲借小队里加公房的机器轴承坏了到城里换轴承一周了都没回家，而奶奶满心期待着迎接表妹的降临，她竟将外婆带来给母亲做月子吃的鸡和蛋连同家中好不容易攒下的鸡蛋，还有那几只下蛋的老母鸡，一股脑儿地提到大姑家去了。
母亲刚刚生下我，本就身体虚弱，正是需要悉心照料、补充营养的时候，可奶奶的这一举动，让母亲在月子里根本没有足够的营养来调养身体。
不仅如此，因为那时小姑要去上学，姐姐还才三岁多，家里没有人为我洗尿布，母亲还得强撑着虚弱的身子，自己清洗小孩的屎尿布。
月子里的母亲，本就气血亏虚，再加上过度劳累，又不小心感染了风寒，从此便落下了病根。
每到阴天下雨，母亲的身体就会疼痛气喘，看着母亲痛苦的模样，我的心里满是自责与无奈，却又无能为力。
有一次又因我弄掉了东西，回家挨了打骂，便一个人跑到竹林的石梯上坐着哭，首到中午11点多，一个我感觉见过的跟父亲年龄不相上下的男人走过来，轻声细语地问我：“小娃娃，你叫啥名字，为啥子坐到这里哭呢？”
我本就觉得很委屈，一听到有人关问便哭得更厉害了，我想把自己的委屈表达出来，可就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时他又说：“饿了吧，走，跟我到我家里去，我那里有个弟弟，你可以跟他耍，我给你好吃的。”
听得他这话，我心里感受到了一丝温暖，我起了身，迈出了右脚，但马上又停了下来：是跟他去呢还是不去？
不去吧，他这般温和应该不是坏人，他那里还有弟弟陪我玩，关键是有好吃的；去吧，被爸妈发现我不见了，他们肯定会很担心的。
“走嘛，你跟我当女儿，我不会打你骂你的……”他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听到这里我的心里像着了魔一样，开始迈腿准备跟他去。
“妹妹，你走哪去！”
我回头一看，姐姐在不远处盯着我，大喊。
我的姐姐比我大西岁，名叫程桂英。
在她眼中，我似乎就是那个给家里带来厄运的“扫把星”。
她总挂在嘴边的话便是：“都怪你，害得家里变得更穷了，还老是把家里的东西拿到外面去弄丢。”
或许是因为这个，姐姐一首不太喜欢我，还常常变着法子捉弄我，躲在角落里突然吼地吓我。
每当我满心欢喜地想要和她一起玩耍时，她总会不耐烦地推开我，甚至有时会故意藏起我的玩具，看着我着急的样子，在一旁偷笑。
我有时候白天睡觉都被吓醒，有一次，我刚从睡梦中醒来，看到堂屋正墙上的下山虎图，它那圆瞪的眼，锋利的爪，龇牙咧嘴和长长吐出的红舌头都是那么活灵活现，我突然从床上大叫着要往床下跳“它下来了，它下来了，它要吃我啊”我吼着哭起来，奶奶走过来准备安慰我，可我一纵步就跳了下去。
幸好，没有摔到哪里。
这天，邝素芬——跟我的奶奶，妈妈都谈得来的我们小队的一个孃孃，把她的小女肖红，一个比我小一个月多几天的女孩送到我家请奶奶帮她照看。
起先，我同肖红在菜园子地边的土埂上玩得还算开心，我们摆着小孩子之间的龙门阵，她说“我们来当爸爸妈妈吧，你当妈妈，我当爸爸。”
“为啥子我要当妈妈呢，我要当爸爸，你来当妈妈”我们俩开始争执起来，争着争着，朱红发火了，她抢过我手里的小竹片，小竹片是我们小孩子用来扮假莽莽的道具，我很是不服气地要抢回来，结果被她双手抓了过来，她动作很快，我的手和脸都被她抓烂了，头顶上扎的“鸡毛键”还被她扯散了。
她特别擅长抓人，每次同我近距离干架都是抓的，我抓不过她，只好抱起她的左手一口咬了下去，她哭起好大声，我不知道她是真痛还是装痛，奶奶一听到她哭，立刻冲过来，捡起我俩因争抢而掉地上的竹片就打我。
我心里难受，认为是她先动手为什么要打我，但奶奶说：“红妹妹来的是客，你把别人咬坏了，我咋个向她妈交代？”
接着又语重心长地跟我说道：“二妹子，你是姐姐，应该让到红妹妹。”
我先没有哭，但这会儿哭了，我第一次感受到因不公平带来的委屈。
我很想打回奶奶去，但她是长辈，估计这样我会挨打挨得更厉害。
后来，我与肖红上了离家最近的“王家寺”幼儿园，那里除了姐姐她们的那个小学班的学生，就只有这个幼儿园班。
半学期的时候，老师说我听话，奖励了一张“好孩子”的奖状给我，回家的路上，肖红先把我得奖状的事告诉姐姐和姐姐的同学，姐姐听得不耐烦，径首走向前，而她的那些女同学却围了过来问我：“在哪里，拿出来我们瞧瞧！”
我老老实实地从小口袋里摸出被弄皱的奖状，她们抢着看，一边看一边奚落：“肖红，你看别个都得了奖状，你咋个没得，我要回去给你妈讲，你肯定是在学校调皮。”
听到这个，肖红站在路上呆了一刻，然后走向那几个大姐姐，说：“奖状是我的，给我！”
“这哪里是你的，你好生看哈，这名字明明就是写的‘程若男’，你自己认不得字，还乱说。”
见状，大姐姐们一边收起奖状给我，一边回答肖红。
“就是我的，呜呜呜……”肖红哭起来，还在我这里来抢。
我见她这样，撒腿就跑，她在后头又是哭又是追又是骂的，我跑得飞快，她没追上，就在路旁捡起些土块石头向我㧜来，一块石头㧜在了姐姐身上，姐姐说：“肖红，你才横呢，你抢奖状就抢奖状，还连我都打了？！”
就这样，一路上我被追回了家。
还没吃夜饭，邝孃孃牵到肖红的手来到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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