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更鼓声,一声,又一声,沉重、滞涩,如同裹着湿透的棉絮,沉闷地撞在皇城厚重的宫墙上,将料峭春寒硬生生撞得粉碎。
余音在空旷的宫阙间游荡,带着一种驱不散的寒意。
太极殿前,九十九级白玉阶笔首垂落,在东方天际那抹病恹恹的鱼肚白映照下,泛着冰冷、坚硬、不近人情的森光,像一道凝固的、巨大的冰瀑,隔绝着天威与凡尘。
阶下,百官如蚁聚,更似被无形墨笔点染的无数墨点,凝固在肃杀里。
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唯有料峭的晨风,不识趣地卷动着宽大的袍袖,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噗噗”声,更添几分空旷的凄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挥之不去的铁锈味,仿佛北境刚刚熄灭的烽燧狼烟,混杂着血腥与焦土的气息,被无形的风裹挟着,跨越了千里山河,顽固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呛得肺腑生疼,连带着心也沉甸甸的。
谢昭立于文官行列的最前端。
一身竹青色的官袍,在周遭一片深紫暗红、象征权势的沉郁色彩中,显得格外清冷、孤峭,如同一杆遗世独立的青竹。
袍摆处用极细的银线暗绣的白泽神兽,在他极其轻微的呼吸起伏间,于衣料褶皱里若隐若现。
那传说中的仁兽,双目微阖,似在沉睡,又似在冷眼俯视着脚下这片白玉阶上上演的人间权局,带着一丝亘古的漠然。
他腰间悬着一枚错金螭龙玉佩,温润的羊脂白玉在金丝勾勒的蟠螭纹路映衬下,流淌着内敛的光华。
那是先帝御赐的恩宠,此刻贴在冰冷的朝服上,却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坠着。
龙椅上,老皇帝的身躯深陷在宽大的御座里,冕旒垂下的十二道旒珠微微晃动,遮蔽了他大半神情。
一道浑浊而锐利的目光,如同生了锈的钝刀子,缓缓扫过阶下黑压压的臣子头颅。
那目光里,有洞悉一切的疲惫,像看尽了百年沧桑,更深埋着一种根深蒂固、挥之不去的疑忌,如同毒藤般缠绕着每一根神经。
太子立于御座之侧,监国五载,己磨砺出沉凝的气度,身姿挺拔如松。
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却绝非古井无波,暗流汹涌如渊,翻腾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隐忍?
是警惕?
还是即将喷薄的怒火?
“臣,有本奏。”
谢昭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清越,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大殿内令人窒息的沉寂,像一滴冷水落入了滚油。
他没有多余的言语,径首从宽大的云纹袖管中取出一卷奏疏。
那奏疏的卷轴是普通的青竹,但纸张的质地却透着一股韧劲。
他双手平举,稳稳奉上,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北境初定,烽燧余烬未冷,百废待兴,疮痍满目。
然,此际尤需固本清源!
漕运之弊,积疴日久,沉疴入髓,尤以盐税为甚!”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一线,字字如金石相击,“私盐如蝗,侵吞国脉;官仓空悬,饿殍无粟;国帑流失,如决堤之水;民怨沸腾,似地火奔涌!
此乃蛀空国本、动摇社稷根基之巨祸!
臣泣血陈情,恳请陛下,御览此《漕运改制疏》!”
内侍总管佝偻着腰,碎步上前,双手极其小心地接过那卷仿佛重逾千钧的奏疏。
竹纸在传递间发出轻微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卷轴被缓缓展开在御案之上,墨迹清晰,条分缕析,每一行字都像一根淬了毒的针,锋芒暗敛,却精准无比地刺向了那盘踞在帝国血脉——漕运命脉之上的庞然大物——太子门下!
“嗡——”整个太极殿的空气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压缩到了极致!
无数道目光,或惊骇、或探究、或幸灾乐祸、或深藏恐惧,如同无数支冰冷的箭矢,“唰”地一下射向御座之侧的太子。
那些目光又像是被无形的烙铁烫到,只停留了一瞬,便又飞快地、仓惶地垂落下去,死死盯住自己脚下的金砖缝隙,仿佛要从中挖出个洞来钻进去。
大殿里,只剩下那卷摊开的奏疏,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漩涡,吞噬着所有的呼吸和心跳。
连那猎猎的袍袖声,都诡异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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