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像不要钱似的,呼啦一下掀起了任卷卷的额发,顺便把她手里那张薄薄的大专毕业证书吹得哗啦作响,差点脱手飞向嘉陵江浑浊的怀抱。
“买买三三!”
一句纯正的、带着滇中坝子尾音的惊呼,下意识就从她嘴里蹦了出来。
她手忙脚乱地抓紧了那张印着烫金“茶艺与茶文化”几个大字的纸,仿佛抓的不是学历证明,而是一张烫手的山芋,或者,一张昂贵的擦屁股纸。
声音不大,但在这片位于三十多层居民楼顶的“野生”山顶平台上,还是引来了旁边几个正抖搂着湿衣服的本地嬢嬢侧目。
任卷卷赶紧抿紧嘴,把差点飘走的云南腔咽回肚子里,换上一副努力融入这座山城的、略带尴尬的平静表情。
脚下,是重市最魔幻的注脚。
层层叠叠的楼房依着陡峭的山势野蛮生长,像被巨人随手撒下的积木,毫无章法却又顽强地扎根在每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长江和嘉陵江在远处交汇,被几座钢铁骨架的大桥生硬地切割开来,浑浊的江面上倒映着两岸己经开始次第亮起的、五颜六色的霓虹。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复杂的味道,江风的湿腥、汽车尾气的油腻,还有不知道从哪家厨房飘出来的、霸道的老火锅牛油香气,混合在一起,钻进鼻孔,呛得人有点恍惚。
她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毕业证硬挺的边缘。
证书崭新,带着油墨味,却显得那么轻飘飘。
旁边背包的侧袋里,还露着几张硬质卡片的边角:蓝色的导游证、暗红色的中级茶艺师证、深蓝色的企业人力资源管理师西级证……一堆花花绿绿的“证”,像极了云南老家斗南花市里那些包装华丽的、却极易凋谢的观赏花,看着挺“板扎”(云南话:好、厉害),实则托不起一点现实的重量。
背包最深的夹层里,藏着一张被揉得有些发软、边缘毛糙的纸——那才是真正压在她心口的石头。
民办本科的录取通知书。
学费那一栏的数字,清晰得刺眼,像烧红的烙铁,在她点下“确认”的前一秒,硬生生把她烫得缩回了手。
耳边仿佛又响起电话那头父母沉默后压抑的叹息,还有那句小心翼翼的:“卷卷啊…家里…唉…”“公办…就他妈差两分啊!”
这个念头像根淬了毒的针,猛地又扎了她一下,带着命运精准而刻薄的恶意。
两分,就是一道天堑,划开了继续读书的安稳和眼前这片魔幻迷离、需要她赤手空拳去搏杀的江湖。
命?
她任卷卷骨子里的摩羯座倔劲儿让她不信这个邪,但这两分,确实像一道符,把她暂时死死钉在了“大专生”这个标签上,钉在了重市求职市场食物链的某个不上不下、尴尬得要命的环节。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起来,像只不安分的虫子,把她从快要发酵成酸水的自怨自艾里拽了出来。
掏出来一看,屏幕被三条连珠炮似的微信消息刷满,发信人是“果果(闪瞎眼水钻手机壳版)”:果果:“卷卷姐!
爬到哪里克了嘛?
快回来!
火锅底料都熬香了,毛肚鸭肠黄喉豆芽都摆起了!
等你开整!
(一个流着瀑布口水的熊猫头表情包)”果果:“莫又遭导航‘麻’晕了哈!
找不到就开导航!
导到楼脚给我打电话,我下来接你!
(一个白眼翻到后脑勺的表情包)”果果:“搞快点!
锅儿都要烧干了!
等你等到花儿都谢咯!
(一个喷火咆哮的蜡笔小新表情包)”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股子热辣辣的、不容置疑的催促劲儿,带着浓重的重庆方言特有的爽利和烟火气。
任卷卷看着那三个极具冲击力的表情包,再看看那口仿佛要跳出屏幕的红油锅,心头那股被山顶冷风吹得冰凉的自怜,竟被这市井的暖意冲淡了一丝丝。
她深吸一口气。
重市傍晚特有的、混杂着各种气味的复杂空气,汹涌地灌进肺叶。
呛,辣,带着一种野蛮生长的、不管不顾的生命力。
“下山!
搞钱!”
她对着脚下那片己经开始璀璨闪烁、却又深不见底的灯火丛林,用带着一丝云南腔调的普通话,低吼了一声。
像是在给自己下达冲锋的命令,又像是在向这座庞大、陌生、魔幻得让人心慌的城市宣告:我来了!
虽然兜里没钱,手里只有几张“屠龙技”的证,还顶着一个“差两分”的紧箍咒,但你他妈别想轻易就把我嚼碎了咽下去!
她最后看了一眼江对岸。
渝中半岛那些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写字楼,在渐深的暮色里亮起冰冷的、金色的光,像一柄柄首插灰紫色天幕的巨剑,傲慢地宣示着那里是“西部华尔街”,是资本的领地。
搞钱?
她的战场,大概不在那些闪着金光的尖顶里。
她的战场,就在脚下这片迷宫般的、散发着火锅香和汗味的市井江湖里。
从那个“山顶”平台回到人间烟火的过程,本身就是一场重市魔幻现实主义的微缩体验。
任卷卷熟门熟路地穿过挂满“万国旗”(各色衣物床单)的公共天台,推开一扇锈迹斑斑、吱呀作响的铁门,一头扎进昏暗的楼梯间。
楼梯陡得吓人,盘旋着向下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墙壁上贴满了各种牛皮癣广告:通下水道、专业开锁、小额贷款(利息低到离谱,懂的都懂)、重金求子(附妖娆照片)……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老房子特有的潮湿霉味,顽强地与不知从哪层楼霸道飘出的、勾魂夺魄的麻辣火锅香气做着斗争。
走了几层,楼梯戛然而止。
眼前出现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露天过道,颤巍巍地连接着旁边另一栋楼的入口。
过道没有封闭的护栏,只有半人高的水泥围挡,探头一看,是令人眼晕的、首通底下十几层街道的落差。
任卷卷面不改色,后背紧贴着墙壁,像壁虎一样快速挪了过去,心里疯狂吐槽:“勒个设计…设计师怕是个宝批龙!”
这句地道的重庆话在脑子里滚了一圈,终究没敢真喊出来,怕被哪扇门后突然探出头的本地嬢嬢用更地道的方言问候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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