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灰棘夜雪,男装入营永燃历372年冬,灰棘镇外的雪片大得能糊住人的眼睛。
艾琳·卡文把最后一缕栗色长发塞进粗麻斗篷,指尖触到后颈被冻得发硬的布带——那是母亲旧披风上拆下的衬里,绣着半朵被剑挑开的玫瑰。
她蹲在雪堆里,听着前方新兵队列的脚步声渐远,突然弯腰捡起块碎冰,精准砸向三步外那盏歪斜的提灯。
玻璃罩“咔”地裂开,昏黄火光顿时散成一片模糊的光晕。
她借着这点微光抬眼,营地入口处两个哨兵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老长。
左边那个裹紧了皮甲跺脚,右边的正用匕首剔牙,刀尖在雪地里划出歪扭的痕迹——两人的视线都落在五十步外的木栅栏上,完全没注意到阴影里的她。
《百战霜甲录》里说过,“夜哨之盲,在其目力所及之外三尺”。
艾琳呼出白雾,把冻僵的手指攥成拳。
母亲的兵书被教团焚毁前,她抄在碎布上的最后一页,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
“嘿!
磨磨蹭蹭的新崽子!”
粗哑的吆喝惊得雪枝簌簌落,艾琳抬头,看见个裹着熊皮甲的壮硕男人叉腰站在营地门口。
他左脸有道从眉骨贯到下颌的刀疤,刀柄模样的胎记正好嵌在伤疤中间——这是伍长巴洛克·铁拳,她在镇口酒馆听商队闲聊时记过的人物:前佣兵,嗜酒,最恨新兵偷懒。
“艾伦·卡文。”
她低头快走两步,声音压得像生锈的齿轮,“灰棘镇来的。”
巴洛克把登记册“啪”地拍在木桌上,火盆的热气裹着酒气扑面而来:“细胳膊细腿的,能拉得动弓?”
他故意把笔尖戳在“年龄”一栏,墨水溅在“艾伦”两个字上,“十六?
我家狗十六岁都啃不动骨头了。
“艾琳盯着他沾着酒渍的指节。
登记册上的名字她扫过三遍:列兵科林·石拳,去年断牙岭之战活下来的弩手;伍长助理马尔克·铁砧,据说擅长设陷阱;还有...她目光顿在第三行末尾,“卢西恩·灰鬃”——这个名字在商队战报里出现过,冰裔族突袭时,是他带着二十人守住了粮仓。
“能。”
她伸手接过羽毛笔,指节因常年握笔有些变形,“伍长,我在家帮父亲管过马厩,拉缰绳的力气比弓大。”
巴洛克嗤笑一声,却没再刁难。
艾琳在“兵种”栏填上“斥候”时,听见他嘀咕:“反正活不过三个月,随你挑。”
操练场的风比雪夜更冷。
“列——队!”
巴洛克的皮鞭抽在雪地上,“新崽子们给老子听好:今天教你们怎么在冰裔的冰锥下活过三秒!”
他绕着队列转圈,皮靴碾碎了半融的雪壳,“背风站着,面朝太阳!
眼睛睁大点,等会冰裔的魔法光刃晃瞎你们狗眼时,可别喊娘!
“艾琳眯起眼。
晨阳正从东边山尖升起,二十个新兵面朝东南,风雪却从西北卷来——背风确实能少受点冻,可阳光首射下,每个人的影子都投在脚边,任何从侧面接近的敌人都会被自己的影子挡住视野。
更要命的是,迎着风呼吸会灌进冷空气,半小时后肺管子就得像被刀割。
“左三,右五,出列对练!”
巴洛克挥鞭指向罗比——那个红头发的少年,昨天登记时总盯着骑士徽章看,“你,和细胳膊的对打!”
罗比涨红了脸,举着木剑冲过来时带起一阵风。
艾琳后退半步,木剑“咔”地磕在她左肩——这小子没学过刺击,全靠蛮力。
她踉跄着摔倒,却在触地瞬间看清了队列里的破绽:第三排和第西排之间的空隙能塞进两个人,西北方的风雪正好会把喊杀声吹向东南,掩盖从侧翼包抄的脚步声。
“伍长!”
她撑着木剑站起,雪水浸透了裤管,“您这阵型不对。”
全场寂静。
巴洛克的刀疤抽搐了两下:“小崽子敢教老子排阵?”
“不是教。”
艾琳盯着他皮甲上的青铜徽章,“背风站着会冻僵右手,面朝太阳会看不见左侧的影子。
要是冰裔从西北方派斥候,我们连号角都吹不响就得死。
“她吸了口气,喉咙发紧,”应该每十人一组轮替,面朝太阳的组用斗篷遮眼,背风的组深呼吸三次再吐气——这样肺不会炸,眼睛也能看清两侧。
“罗比突然举起手:“伍长!
我昨天在镇口看见商队就是这么躲沙尘暴的!
他们说...说这叫’轮班遮阳法‘!
“巴洛克的皮鞭悬在半空,最终“啪”地抽在雪地上:“都给老子照她说的改!
罗比,你记着步骤,等会教其他人!
“他转身时瞥了艾琳一眼,目光里多了丝审视,”细胳膊,晚上加练半柱香。
“夜色裹着雪粒扑进军帐时,艾琳正蹲在火盆边烤袜子。
粗麻布料吸饱了雪水,烤得噼啪作响。
“艾伦!”
红脑袋从帐帘外探进来,罗比怀里抱着半块黑面包,“我留了晚饭!
伍长说你加练,可不能饿肚子。
“他在她身边坐下,面包香混着松木香飘过来,”你白天说的阵型...真的能防冰裔吗?
“艾琳掰了半块面包:“冰裔的魔法骑士擅长正面冲锋,但他们的斥候队喜欢绕后。
去年春天,铁脊城的守军就是因为背对风向,被冰裔从西北摸了粮仓。
““哇!”
罗比眼睛亮得像火盆里的炭,“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像...像书里的军师!
““我...看过些商队带的旧报纸。”
艾琳低头咬了口面包,麦麸扎得舌尖发疼。
母亲的《百战霜甲录》里,确实记着铁脊城之战的细节:“粮道暴露,因哨岗未察风雪方向”。
她顿了顿,“想听骑士故事吗?”
罗比立刻坐首了:“要听!
要听真正打仗的,不是教团说的那种’圣光照耀‘的破事!
““白鹿谷反击战。”
艾琳把面包屑扫进掌心,“三年前,北方军团被冰裔围在山谷里,兵力是对方的三分之一。
指挥官没硬冲,他让士兵把马粪铺在冰面上,太阳一晒,冰面化出黏糊糊的泥浆——冰裔的战狼蹄子陷进去拔不出来,骑兵全成了活靶子。
“罗比听得入神,连面包掉在膝盖上都没察觉:“后来呢?
后来他们赢了?
““赢了。”
艾琳望着跳动的火苗,母亲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战争不是神的试炼,是脑子和手的较量。”
她把最后半块面包塞进罗比手里,“快吃,明天还要早起。”
酒馆的门帘被风雪掀开时,艾琳正捧着粗陶杯喝凉水。
“蜂蜜酒暖些。”
艾莎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
酒馆老板娘系着靛蓝围裙,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麦麸——她记得,十二岁那年,就是这个女人把晕倒的自己拖进后厨,塞了块热乎的蜂蜜蛋糕。
“谢谢。”
艾琳接过杯子,酒气混着熟悉的药草香扑面而来。
母亲总在伤口上敷这种药,说是艾莎从冰裔部落换来的。
“你母亲最后一次来,穿的是白银甲。”
艾莎用抹布擦着柜台,指节因常年握酒壶有些变形,“她拍着剑柄说,‘战场无性别,只有胜负’。”
艾琳的手指猛地收紧,陶杯在掌心发烫。
十二年前的火刑柱突然在眼前清晰起来:母亲的银发被烧得卷曲,教团的审判官举着《铁律典》喊“女人握剑是渎神”,而她在人群最外层,攥着母亲塞给她的碎布,上面刚抄完《百战霜甲录》的最后一页。
“我知道。”
她仰头喝光蜂蜜酒,喉咙里的灼烧感比酒精更烈,“我会让他们看见。”
艾莎的目光越过她,落在酒馆门外。
风雪卷着个模糊的影子掠过窗纸,像是...骑兵的披风?
“夜里冷,巡夜时多穿件斗篷。”
艾莎突然说,把件深灰斗篷塞给她,“你母亲的,我收着。”
艾琳攥紧斗篷,羊毛里还带着太阳晒过的味道。
她推门而出时,雪粒打在脸上像小石子。
营地方向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戌时三刻——”明天清晨操练后,她得借口巡夜,去看看北边的岗哨布防。
罗比说过,最近冰裔的狼嚎声比往年近了十里。
而《百战霜甲录》里写着:“敌近而静者,恃其险也;远而挑战者,欲人之进也。”
她裹紧斗篷,往军营方向走去。
雪地上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像从未存在过。
只有后颈的布带随着步伐轻晃,半朵玫瑰的轮廓,正慢慢在夜色里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