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村是一个狭长的形状,中间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由西往东,将村子折成两半。
南边的村民都是靠山而建,为防山洪,每家每户的房子都往上抬,去家里有一段上坡,这一边叫上沟。
北边的房子背靠着田地,后面一大片平坦空旷的地方,有一个晒谷场,再往北又是绵延的大山,这边叫下沟。
村子正中间有一棵千年古银杏,也叫白果树,旁边有一条木桥,连接着两沟。
村里没有大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聚在一起,其中有户姓吴的,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是这一方有名的瓦匠;还有户姓张的,老子是个孤儿,小时候被村里送去外乡学木匠,学完回来成家落户,是这一方有名的木匠。
这天,吴家己经生火做饭了,吴桂香鼻子沁着汗,垂着眼,手里撕着兔肉,指尖烫的通红。
张志东还在回家的路上,一辆二八自行车叮呤哐啷在山路上晃悠。
正中午的阳光辣的刺眼,还好一路上有树荫罩着,车子跑起来掀起丝丝凉风,倒也还行,心里想着黄祥贵昨天说的话,心里烦得很。
在这绿水村,吴桂香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皮肤白皙,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头发黑漆漆的一大把,带点自然卷,几撮贴着额角,嘴巴红艳艳的,显得尤为妩媚,又带点英气。
当姑娘时,几个村里的小伙儿有意无意就跑来白果树下晃悠,说是看千年银杏,实则是偷偷来看姑娘。
就这几人粗的白果树,十里八乡哪个没瞅见过,爬上去抓鸟,树底下撒尿,这都不稀罕,稀罕的是这人。
漂亮的人多,温柔的人有,又漂亮又温柔的少,头发又粗又黑还带卷,主要是一抬眼吧,眸子像猫眼一样,竖长形的。
吴老三家的人儿,男的帅气,女的漂亮,但男的吧少了点阳刚之气,说话声音不大,一笑起来,不是哈哈哈哈,是呵呵呵呵,唇红齿白的,大眼睛跟放电似的。
就这姑娘,美的刚刚好。
吴老三就想着跟这幺儿说个好婆家,瞅来瞅去看中了张志东,张家老大,个高清瘦,为人本分,在八十年代,能念到高中,那可是村里百里挑一的高材生。
写得一手好字,下学了在村里当会计,清闲得很。
也有顾虑,没妈,张家弟兄仨,志东、志雄、志伟,还有个老二是个闺女,志芳,家里穷得叮当响,老三老西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吴桂香过去了,免不得吃苦受累,还得当半个妈。
犹豫了小半年,上门提亲的不少,吴老三有回半夜起来屙尿,发现一个黑影趴在柴房门口的垛子上,把吴老三吓了一跳,大喝一声,那人连滚带爬地溜了。
吴树生听到声拉亮了房屋的电灯,趿着拖鞋跑出来。
月光下,吴老三脸色铁青,眼神里透着寒意,仿若能刮下一层霜来。
“爸,咋啦?”
“***他娘的,被老子抓到,把他******剁了!”
吴老三低沉又凶狠地骂了一句,回头对着吴树生气冲冲地低吼:“滚回去睡,莫要声张!”
吴树生立着不动,倒不是吓的,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能啥也不管就回去躺,终归是成了家的,大老爷们的。
吴老三看他一幅呆像,两步跨到吴树生跟前,轻声吼:“你跟老子不走,夜里就在柴房坐着,一有动静就拿镰刀砍,操他娘的!”
说完进屋了,不一会儿,又折出来,丢下一句“进去把灯拉了,别跟兰子说什么,老子去屙尿!”
吴树生依言照做,拿了条小被子,在柴房坐了一夜。
媳妇赵玉兰问他咋回事,他一声不吭,脸色铁青,赵玉兰瞧着心里怕,也不敢再问,只能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赵玉兰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披上一件红袄,手里捏着双喜痰盂,走出偏房。
堂屋的门掩着,迈过门槛,天边还能瞅见半丫月。
赵玉兰先小跑着去茅坑把痰盂倒了,顺手从墙角扯了一把干草,道从墙角薅了一把干草盖在上面,心里惦着男人,准备等下再拿去沟里洗洗,一溜烟跑去柴房。
门大开着,爹也起来了,不知道在跟树生嘀咕着啥,树生对着门,脸上又是羞又是怒,看到玉兰过来,点了点头。
吴老三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出去了,披着的灰布袄子呼呼闪着风,往上沟走去。
接着,屋里慢慢有了动静,桂香起来扫堂屋、砍猪菜、抱柴火,刘阿婆洗了一筐红薯,切了块,丢锅里煮粥,冻得通红的手,伸到灶膛口,丝丝儿冒白烟。
“幺儿,昨天晚上你爹又神叨地,让我今儿个问你,昨儿夜里你听到看到什么没?”
“娘,你说啥呢?
我倒下就睡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桂香边说,手没停,添了柴,丢了几个老红薯进灶膛子里,二哥今天要去山里,干下力气的活,烤的红薯比粥扎实。
“呸呸呸,一大早上死不死的,你个丫头能不能别老说破口话?
你爹今儿可躁了,你可别惹他。”
刘阿婆用红肿的手背在桂香嘴巴上拍了几下,目光上下打量着姑娘,眼神渐渐柔和,这娃儿啊,生的俊,脾气也好,从小疼人,没上过几年学,但是勤快着呢,家里家外一把好手。
烟囱的白烟渐渐淡了,吴老三从上沟气呼呼地回来了,一进院子,说是院子,连个围墙都没有,就只是根上糊了泥巴,狗背那么高,上面插了些黄荆条子,横七竖八的,连个狗都防不住。
在农村,也不是为了防谁,就只是圈出个自家的地盘来。
灶膛里的红薯发出 “滋滋” 轻响,桂香用火钳拨拉着炭灰,把红薯滚了出来。
刘阿婆掀开锅盖,白蒙蒙的汽水往她脸上扑,她用铁瓢搅了搅,趁热捞到了红瓷盆里,又把腌菜坛子往灶台边推了推。
“等下你二哥走得急,把烤红薯给他揣兜里。”
吴老三进门时,鞋帮上沾着露水和草屑,手里攥着半块碎布。
“树贵!”
他喊儿子的嗓门比平日低了些,“去把村头王大爷叫来,就说老子要问他借猎枪。”
二哥从厢房探出头,手里端着搪瓷缸:“爹,你又要干啥?”
“干啥?”
吴老三把碎布拍在桌上,“再不管管,花骨朵儿要被野狗糟蹋了!”
桂香这才看清,那碎布上沾着半片桂花图案,是她去年给爹做的汗衫袖口。
刘阿婆往吴老三碗里添了勺稠粥,轻声说:“他爹,别吓着孩子”“我知道!”
吴老三忽然提高声音,却又很快低下去,像被针尖扎了的皮球,“就因为我们幺儿善,才更要防着。
你还记得隔壁村小莲的事不?
名声毁了,一辈子抬不起头……”他的声音渐低,尾音融在粥雾里。
桂香想起小莲,那个总穿碎花裙的姑娘,去年被外村货郎骗了,如今抱着孩子回娘家,路过白果树时总被人指指点点。
二哥忽然起身,用布包了个烤红薯:“我等下得去山上修庙,晌午不得回来了。”
他转向吴老三,语气软下来:“爹,你别老动火,有什么事,等我从山里回来再商量……”“商量啥?”
吴老三扒拉着粥,“明个儿你去集上,给你妹子买块素布,做件新褂子 —— 省得那些狼崽子盯着花衣裳打转!”
桂香攥着红薯,烫得手生疼。
她想起爹上次给她买褂子布,是西年前的事了,大哥二哥在山上挖了一兜灵芝,通体呈深紫色,近乎墨色,菌盖表面有丝绒般的质感,在阳光下泛着幽微的金属光泽。
爹包着着这株灵芝专门去了趟市里,回来就给桂香扯了粉底蓝花的的确良,做成了褂子,爹盯着她看了许久,说 “我家幺女比白果树开花还好看”。
爹就给桂香带了东西,二哥巴巴地,恨不得把老爹的兜子望穿了,也没望出个屁来。
吴老三瞅了他一眼:“你还想娶媳妇不?
老子跟你俩存钱娶媳妇呢,你想要啥?”
“听见没?”
吴老三见她发呆,用筷子敲了敲碗沿,“让你二哥买匹素的!”
他忽然咳了两声,手忙脚乱地掏口袋,桂香这才发现,他袄子扣子掉了一颗,露出里面起了球的灰毛衣 —— 那是她去年给爹织的,他却逢人就说 “我家桂香手巧”。
刘阿婆眼神里带着埋怨:“你呀,少操些心,桂香不是小孩子了。”
吴老三嘟囔着:“再大也是我闺女……” 话音未落,院子里传来鸡飞狗跳的动静,不知谁家的公鸡钻进了篱笆,正在啄食篱笆上挂着的干辣椒。
“***!”
吴老三抄起扁担冲出去,白发在晨光里一颤一颤。
桂香透过窗户,看见他追着公鸡跑过晒谷场,黄荆条子被撞得晃了晃,露出道缝隙。
她望着爹的背影,日头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棵歪脖子树,却又那么结实,挡住了所有试图靠近的“侵略者”。
二哥把钱塞进她兜里:“挑块带暗纹的,耐脏。”
桂香点头。
出了篱笆门,晨霜正慢慢化去,石板路上映着白果树的影子。
桂香路过树下时,忽然停住脚步 —— 树根处新添了堆土,上面压着几块石头,像是个小坟包。
风掀起她的刘海,桂香摸了摸口袋里的烤红薯,忽然觉得不那么冷了。
远处的山路上,卖货郎的拨浪鼓响得清脆,她听见爹在身后喊:“桂香!
别走小路,绕着晒谷场走!”
回头望去,爹正站在篱笆前,手里握着根新削的黄荆条,阳光落在他肩上,把灰布袄染成了暖金色。
桂香在集上挑了匹枣红色的素布。
她想着剩下的布头还能给母亲缝个围裙。
回来路过白果树时,她把碎瓷片埋进了那个小坟包,刀刃朝上 —— 就像爹把镰刀藏在柴房门后,不是为了伤人,而是为了守护什么。
黄昏时分,吴老三蹲在白果树下,用新削的黄荆条修补篱笆。
他削得极慢,每根荆条都要去掉尖刺,才小心地***土里。
远处传来桂香的脚步声,他赶紧把藏在背后的猎枪零件塞进草堆里,假装在忙碌。
“丫头,” 吴老三递来一块烤红薯,“热乎的。”
桂香接过,咬了一口,糖汁烫得她首吸气。
女儿新买的布在暮色里晃啊晃,像团烧透了的炭火。
他忽然想起桂香小时候,攥着自己的手指笑得咯咯响,那时他想,不管这闺女将来嫁谁,都得是个能护着她的人 —— 就像他现在,用黄荆条编出最密的篱笆,把所有危险挡在外面。
黄荆条在晚风里沙沙作响,吴老三摸出旱烟袋,点着时看见女儿腕间的烫痕。
那是去年张家老大当上会计时,她去帮忙烧火时烫的,吴老三当时发了好大的火,骂张家 “使唤人没个轻重”。
此刻烟袋锅的光映着女儿的脸,他忽然想,或许该给张志东那小子个机会 —— 至少,那孩子看桂香的眼神,像他看白果树下的幼苗,小心翼翼的,怕碰坏了。
篱笆补完时,月亮己经升起来了。
吴老三望着白果树影,把猎枪零件埋进了树根旁的土堆里。
他不知道,桂香去年在张家,看那个木楞楞的张老大,心里嗤笑,一不小心就被烫了。
有些心思,像埋在灶膛里的烤红薯,总要等火候到了,才敢捧出来。
就像吴老三对女儿的疼,藏在黄荆条的刺里,藏在镰刀的寒光里,藏在每一句粗声粗气的骂里 —— 只有等女儿嫁了人,他才能松口气,把这些刺都拔了,露出里面最软和的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