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扶瑶是褚家的西女。
在这座权臣如云、皇亲遍地的帝京,能仅凭一个姓氏便让人侧目的寥寥无几,“褚”字便是其一。
褚家世代为将,文武并重,家族中不仅有镇守西南的骠骑大将军褚廷焱,也有她那位手掌军务后勤、吏部兼督军粮的父亲褚鸿绪。
今岁仲夏,大军又有调动。
她那位兄长即将随调前往风陵道防线,局势未明,前路难测。
她奉母命,于月初携香仪前往香林寺祈福,一为兄长安行上表,一为家中老祖寿诞焚香还愿。
原路本顺,途中却因山道塌方被迫改行黄阳山小径。
未曾想,一路惊起林鸟,循声而至,便撞入了这片染血的草丛。
她没有惊慌,也没有退避。
出生在褚家,她早学会什么该怕,什么不必怕。
她翻身下马,立于血痕狼藉之间,眼眸沉静,注视着那片灌木后尚有微弱起伏的身影。
盛夏正午,本应烈阳如火。
可林间却己有阴影悄然落下。
褚扶瑶没有立刻离开。
她蹲在那人身侧,看着他面色苍白如纸,胸口起伏微弱,一只手还搭在血迹中,如同在死前挣扎着想抓住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握住。
她并不认识他。
但他身上的血,是新鲜的。
袖中的战袍,是军中的。
更重要的是——那并非常驻帝京的禁军制式,而是西线行伍所用的风陵渡驻防军服制,袖口上绣着军徽:三弦并列,一环为心。
若是旁人或许认不出,但她是褚家的女儿,从小便在内院看过兄长披甲出征,也跟随父亲整理过军需文牍,这点细节,她不会认错。
她甚至一眼认出对方佩挂的信物,乃是随军传令兵所专用,专供前线急报之用。
一只信鸽从这里飞出,背后却留下一个濒死之人。
这不是巧合。
她心中莫名一紧。
若此人来自风陵渡防线,那他带来的,极可能是与大哥有关的战报。
“姑娘,我们要不要回去?”
婢女低声催促,眼里满是惧色。
褚扶瑶缓缓起身,目光仍望着林间,语气平静如水:“再等一等。”
她的眼中没有惊慌,只有思索。
她不是第一次见血,也明白这世道——有些消息,不能落空;有些人,也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死了。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起身。
他还活着。
呼吸极浅,但未断;指尖有微动,血虽多,尚未冷透。
这样的伤,拖不得。
可她与婢女两人,骑的不过是一匹半驯的白马,要带一个重伤之人翻山回城,实在不可能。
更何况,这人虽是风陵驻军,却并不在褚家节制之下。
眼下风声愈紧,若贸然带人回去,反惹人揣测——哪怕是救人,也未必能落个清白。
她望着他沉沉一眼,转身走向草丛中,开始寻找草药。
她不是军中将领,却出身将门。
哪怕是这些细节,也足够她辨认得出。
这让她无法轻易转身离开。
他从哪来、为何受伤、又带着怎样的战报,这些都还无从得知。
但他若死了,这些问题就再也无人能解答。
她终究还是没有选择带人离开。
一来此人伤势太重,她与婢女两人,马匹不过一骑,根本无法驮动;二来他虽属风陵方向,却并非褚家麾下兵员。
眼下朝局紧张,哪怕是一次善举,若处理失当,也可能惹祸上身。
但她也无法视而不见。
她走入灌木间,从随身香囊中取出一包细粉——那是母亲命人备下的止血草末。
她用帕巾沾水清理了伤口周围的污血,又在他断裂的臂骨处,就地采来两枝蓍藤草,细细剥茎为纱,用马缰草缠绕固定。
王小丙意识迷离,隐隐有痛声吐出,指尖微动,却始终未睁眼。
褚扶瑶看着他,眸色沉了沉。
她从腰间解下一只玉扣,压在男人掌心,又将带药香的帕子塞入其衣襟。
“撑一会儿,”她低声道,“我会叫人来。”
她起身时,婢女正紧张地看着她,小声道:“姑娘,这样做……会不会惹麻烦?”
她望了婢女一眼,语气平静:“若真有麻烦,这封战报本就不是我们能避开的。”
她拍马转身离去,马蹄碎响间,黄阳山林间只余一地风声。
回到褚府时,天色己擦黑。
她没有走正门,也没有惊动母亲,只在角门处勒马,吩咐婢女去取换洗衣物,自己则转身进了书斋后的耳堂。
管家褚谦正在整理军务账册,见她进来,一愣,起身行礼:“西姑娘怎会——”“我在黄阳山下遇见了一个传令兵。”
她不等寒暄,开门见山,“风陵渡方向的,伤得极重。
我留下了一些药粉和信物,怕他熬不过这一夜。”
褚谦蹙眉:“可是熟人?”
“不是。”
她将帕子中包着的一片断布展开,低声道,“但他身上有军报。”
褚谦闻言,眉头一动,目光缓缓沉下去。
她望着他:“你现在立刻派两个信得过的人,带好车马,顺小道出南门,连夜去接。
那地方我让采露画了图。”
“我知道这样做可能有些越矩,但他是传令兵——他死了,谁来交那封信?”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劳烦你再悄悄打听一件事——今日有没有军报自西线入京。”
褚谦拱手应下:“属下明白。”
她轻轻点头,转身离开。
身影消失在竹门后,只留一缕衣角余香。
她始终没有问,那封战报到底是什么。
也没有说,她为何要亲自去看那人一眼。
但她知道,有些消息,一旦迟了,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褚谦离开后,屋内重归寂静。
烛火在铜灯中微微摇曳,映出帘影斑驳。
褚扶摇未动,静静站了一会儿。
她知道自己做的每一步都合理:不擅自带人、不声张、不卷入是非。
但理智归理智,那封战报的落点,那人血迹斑斑的模样,却在她脑海里一遍遍浮现,挥之不去。
从她将那玉扣放进他掌心的那一刻起,她就己经选边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格,外面夜色沉沉,帝京的宫灯在远处如一抹金光浮沉不定。
她记得山林间残留的那缕羽毛气息,落在血迹旁,洁白得不合时宜。
不是山林中的斑鸠,不是野鸽。
那股清冷、干净、却极其克制的鸽羽气味,她在军械库旁闻过——是信鸽。
鸽子己经飞走了,但她能想象它穿过林隙的轨迹。
它飞过的不是天空,是一场血与火尚未揭晓的谜底。
林间只余黑影密布,风声穿枝如哨。
她看着远方,轻声道:“鸽影与血痕。”
不知是在说眼前的夜,还是那片灌木中,未曾带走的命。
那人是否还活着?
信是否被送出?
风陵渡,是否真有变动?
若这封战报未能送达,那些将死在前线的士兵,会不会如他一样,倒在灌木之中,被野兽拖走、被雨水淋没,无人知晓姓名?
她手握窗沿,指节泛白。
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是婢女采露送来了夜饮。
“姑娘,该歇了。”
她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嗯,歇吧。”
但她知道,今夜她不会睡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