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洛白爱我入骨。
他承诺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绝不纳妾。
可成亲之后,深爱他的贴身丫鬟,却把我错认成姐姐。
我才知道,顾洛白的情意,只是蓄谋已久的演戏。
1
第一次见他,是在庆功宴上。
顾洛白被皇上晋封为骠骑将军,官位仅次于我的父亲。
他一袭铁甲,英姿飒爽,眉宇间的剑气寒冽,令人生畏。
父亲热情地引荐他。
“诸位,洛白是我的徒儿,当年我在战乱中救他,亲手教他。洛白也不负众望,屡立战功,如今得到皇上的赏识。”
“我沈某膝下无子,来日年岁已高、解甲归田,这护国大将军的位置,便要交给徒儿洛白了,还请诸位多多照拂他。”
台下宾客赔笑寒暄。
话语间,无非是对父亲的巴结讨好,对顾洛白的赞美钦佩。
而我,默默地坐在宴席的一角,品茶、吃点心,看着他们虚假的嘴脸。
夜色渐浓,宾客散去。
父亲喝多了,被管家扶着回了房间。
庭院里只剩下打扫的丫鬟。
我仰头,天边银月当空,亦如姐姐离开将军府那日。
这一去,她再也没回来。
“沈小姐。”
清冽的嗓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转身。
顾洛白拱手作揖,“初次见面,在下顾洛白,以后要在京城当差。”
我默默地注视着他,不知他为何要主动与我交谈。
“听师傅说,沈小姐才貌惊人,堪称京城第一才女,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我轻笑。
他错了。
京城第一才女不是我,而是我的孪生姐姐。
双胞胎一强一弱,姐姐先出生,被视为更强大更聪明的女儿。
我出生晚了些,母亲难产血崩,濒死前,命令产婆保住我的性命。
于是,在父亲眼中,我不仅弱小,还间接导致了母亲的死亡。
他讨厌我。
那晚,将军夫人殁了,父亲彻底疯狂。
他声称我随母亲一起死去,将我扔在偏远的后院,只留下奶娘照顾。
伺候母亲的产婆丫鬟全部陪葬,无一幸免。
从此,父亲孤身一人,不娶妻不生子,留下情根深种的美名。
旁人只知道将军府的大小姐是沈疏月,却不知道我的存在。
父亲将我藏在后院的柴房中,除了奶娘,不允许我见任何人。
后院禁地,偷偷进去的人都死了。
这一藏就是十八年。
三年前,姐姐死在外面,父亲痛不欲生,这才想起了我的存在。
于是,我顶替了姐姐的身份。
父亲以我大病一场,头部重创,失去记忆为由,蒙骗众人,将我与姐姐的不同,归于后遗症。
一晃数年过去,我模仿姐姐,越来越像她。
哪怕心中对逢场作戏厌恶至极,我仍然能做到笑脸相迎。
就比如这一刻,顾洛白主动与我交好。
我明明不喜欢他。
却假意奉承。
“顾将军,您是父亲的左膀右臂,我那些小女子会的玩意,不值一提。”
顾落白勾唇轻笑。
眉宇间的英气徒增了几分柔情。
他凝视着我,幽深的眸瞳中揣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说:“沈小姐,我若求娶你,你可愿意?”
2
我本以为他只是随口开句玩笑。
却不曾想,顾落白真的会上门提亲。
庭院里摆满了锦罗绸缎、金银珠宝、玉器青瓷,都是赠予我的聘礼。
父亲唤我去大厅问话。
他一如既往,冰冷的脸面无表情。
我跪在台下,低垂着眉眼。
他站在台上,背对着我,负手而立。
墙壁上挂着姐姐的画像,惟妙惟肖,美艳动人。
父亲凝视着画卷良久,缓缓道:“对于疏月来讲,洛白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他有习武天赋,能力超群,又得皇上器重,屡立战功。年纪轻轻便爬到了骠骑将军的宝座。”
父亲自言自语着,仿佛在说给我听。
“他的父母亲族死于战乱,为父是他的救命恩人,疏月嫁过去,不用担心难缠的婆家。”
“皇宫尔虞我诈,胜者为王,败者死无葬身之地,我本就不打算送疏月入宫,引皇上猜忌。”
我悄悄抬头,凝望着父亲挺拔的背影。
他啊,原来在对着画卷中人倾诉衷肠。
“其他权贵之家,疏月进门,难免要应付公婆和族亲,哪有当将军夫人自由自在?”
“疏月自小跟着我四处游荡习惯了,最讨厌被规矩束缚,我可不能委屈了她啊。”
我鼻尖泛酸,眼中含泪。
同为父亲的女儿,同为双生女。
姐姐得到了父亲全部的宠爱,哪怕人不在了,父亲依然爱得深沉。
“沈疏月。”
父亲转过身来。
我知道,这次他是唤我了。
不是‘疏月’。
而是‘沈疏月’。
因为我只是姐姐的替身。
“你想嫁给顾洛白吗?”
我扯了下嘴角,无奈地笑了。
我的婚事,何时轮到我做主?
我的生死,都由不得我说得算。
“爹,我能选择自己喜欢的夫君吗?”我反问道。
父亲的脸庞顿时阴沉几分,冰冷的眼神里夹杂着戏谑。
“凭你?你也配?你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你姐姐。”
生怕我不服从管教,父亲又提醒一句,“别忘了,抚养你的奶娘,还在禁地守着。”
是啊,我从小到大与奶娘相依为命,感情深厚。
父亲带我离开禁地时,特意留下奶娘的性命,用于日后威胁我。
若不是我这张脸和姐姐一模一样,恐怕早就死了千次万次。
我又岂敢奢求其他。
“爹,女儿的婚事,凭你做主。”
父亲大手一挥,“那便择日成亲吧。”
他又把视线移到画像上,喃喃自语着,“疏月……一定也很想嫁给洛白。”
3
新婚当日,京城的权贵几乎到齐了。
皇上还特意赏赐了一箱进贡的稀奇玩意,送到顾府。
我穿着鲜红的嫁衣,坐在婚房里,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喧闹,真心觉得疲倦。
好在是顾府没有女主人。
我没嫁过来之前,内外事务都是管家和大丫鬟负责。
正如父亲所言,作为当家主母,我的上头没有长辈,不会受气。
大概等到子时,顾落白才回来。
他先吩咐服侍的丫鬟退下,然后挑起我的盖头,站在床前,静静地端详着我。
良久,他说:“疏月,谢谢你愿意嫁给我。”
我凝视着他,弯唇浅笑,“夫君娶我,是我的福气。”
倘若以我自己的身份,这辈子都别想找到这么好的婆家。
也只有顶替姐姐,才能得到上天的垂怜。
婚后生活,比我想象中更加轻松。
顾洛白待我极好。
他会问我的喜好,命令厨子做些我喜欢吃的食物。
他忙完朝廷之事,会早早回家,与我舞文弄墨。
我这些年模仿姐姐,在家中学了些皮毛,但是,比起姐姐自幼积攒的学识,差得远了。
顾洛白却主动帮我打圆场。
他说:“疏月,岳父是一介武将,你能有这般文采,已经赛过无数女子。”
偶尔,我与他切磋刀剑。
顾洛白每次都胜过我。
他仍会小心翼翼地安抚我的情绪。
“疏月,你是女子,怎能赢得了多年征战沙场的夫君呢?有这般武艺,我很欣赏。”
哪怕我不会料理府中事务,他也会细心的教导我。
从小到大,除了奶娘照料我的衣食住行,顾洛白是唯一一个不嫌弃我的人。
他于我,是夫君,是师傅,是指路的明灯。
他喜欢用脉脉含情的星眸,凝视着我,忽然在我额头落下轻吻,揉一揉我的发丝。
我打算着,若是能在顾府安安稳稳度过一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或许是儿时受到的苦难太多了。
上天垂帘,让我有幸嫁给顾洛白,抚平伤疤。
然而,顾洛白身边的大丫鬟,却故意给我使绊子。
她先是暗中教唆下人,不要听从我的命令。
我的贴身婢女看不惯,偷偷向我告状。
后来,在我要求她上交库房钥匙时,她又谎称弄丢了。
我若再不出手,这丫鬟恐怕要骑到我的脖子上作威作福。
打扰了我的太平日子,我岂能饶恕?
我命令婢女传唤她。
正殿之上,大丫鬟素素腰板挺直,敷衍地福了福身,“见过夫人。”
我端着茶盏,轻轻抿一口,“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素素假装无辜。
“奴婢伺候将军兢兢业业,从未怠慢,不知哪里做错了。”
“假如夫人看不惯我,嫉妒我留在将军身边,故意为难我,大可不必。”
“奴婢照顾将军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将,这一路上,都是奴婢陪伴左右。”
“将军宅心仁厚,又知恩图报,绝对不会抛弃我,夫人何必要惹将军生气?”
我眉头一挑,把茶盏狠狠摔在她的脚下。
茶水飞溅,弄脏了她雪白的衣裙。
我怒视着她,讥讽道:“将军若是真的疼惜你,早就纳你为妾室,或者给你个通房丫鬟的名分,让你有能耐与我叫嚣。”
“可惜了,你付出再多感情,也只是个奴婢。将军对你,并无儿女之情。我作为当家主母,有权决定你的生死。”
素素眼底闪过一抹慌乱。
她硬撑着气势,继续狡辩,“我是将军的人,我的生死去留,只有将军说得算。”
我不紧不慢地起身,一步步走向她,“错了,你与将军清清白白,怎么能叫将军的人?诋毁当朝将军的名声,罪加一等。”
我走到她眼前,与她对视。
素素下意识地退却两步,嘴上仍不服软。
“若不是你在军营里,故意爬到将军的床上,引诱他,失了身,将军怎会娶你?”
我愣在原地,脑袋瞬间炸开。
军营里?
失了身?
那不是我!
啪——
我甩手扇了素素一个响亮的耳光。
“放肆!这种污蔑主子的流言蜚语,岂容你个贱婢背后议论?”
素素捂着脸,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是不是流言蜚语,夫人心里清楚,明明是我更早认识将军,我一直陪伴左右!”
“就因为您是老将军的女儿,身份尊贵,便整日缠着我家将军,肆意妄为,逼他娶你!”
我紧紧攥着拳头,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愤怒。
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却不及我的万分之一痛苦。
我深以为傲的夫君,爱我入骨的夫君,我误以为是救命稻草的夫君,竟然早就认识姐姐!
他还假装初次见我?
陪我演戏演得不亦乐乎?
他应该早就知道,我根本不是姐姐!
“来人!把这个贱婢押下去,关进柴房,断水断粮!”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我当即下令,府内的家丁立刻上前,押住素素。
她不死心的挣扎着,“放开我!沈疏月,你没有权力罚我!当初你怎么没死在悬崖下?我是将军的人!我要见将军!”
她的喊叫声越来越远。
我的身体摇摇欲坠,险些跌倒,多亏婢女眼疾手快,扶我一把。
“夫人,素素这个贱婢口无遮掩,以下犯上,将军不会纵容她的!”
“您别和她生气,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
我闭上眼睛,压抑着百感交集的复杂情绪,让嗓音听上去与寻常无异。
“她不能再伺候将军了,这几日,你留意下有没有听话乖巧的丫鬟,手脚麻利,身世清白,安排到将军身边。”
婢女点点头,“夫人放心,奴婢会找两个心思单纯的,免得招惹是非。”
4
傍晚,顾洛白回来了。
关于素素的事,府内早就传开了,他必然会听闻一二。
可是,他没有兴师问罪,甚至不提及半句。
如过去那般,他拿出买好的桂花糕,笑眯眯的眉眼尽显温柔。
“疏月,你爱吃这一口,下了早朝,我特意去点心铺买的。”
我捏起一块糕点,轻咬、咀嚼、咽下。
真甜啊。
我最讨厌吃甜的了。
唯独姐姐这种在蜜罐中长大的千金小姐,才爱吃甜腻腻的糕点。
而我,一向是无辣不欢。
为了扮演姐姐,我连口味都要改变。
却万万没想到,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幸福,我所珍视的夫君,我以为的救赎,还是和姐姐牵扯万千,藕断丝连。
“夫君,我想给你换个丫鬟。”
顾洛白他装傻,我便主动挑破这层纸。
“你的大丫鬟素素出言不逊,口无遮拦,以下犯上,教唆府邸婢女对我不敬。”
“我给你挑两个听话懂事的,不会忤逆犯上,懂分寸,知尊卑的丫鬟,可好?”
顾洛白轻叹口气。
他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无可奈何,“我知道,她厌恶你。你嫁过来,她心怀怨怼。”
“怪我,一直念及她一片忠心,不忍赶走她,这才酿成大错。素素照顾我多年,不知你能否饶她一命?”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不是因为我心善。
而是顾洛白从未开口求过我什么。
他第一次向我提出要求,我总要装成贤惠仁厚的模样。
“疏月,委屈你了。”
顾洛白伸手揽我入怀,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他说:“能娶到你,我三生有幸。”
动听的情话,于我而言,不再是脸红心跳的承诺。
更像是一种讽刺。
我真好奇,他良心安宁吗?
5
翌日。
顾洛白去上早朝。
马车刚走,我立刻去柴房,见一见痴情的丫鬟。
我屏退众人,命令婢女在门口守住。
素素坐在草垛里,没有了往日的风光,却不愿屈服,她看我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怨恨。
“将军不在,没人能救你。”
“我若是杀死你,把你丢去乱葬岗,再告诉将军,放你离府了,也是个好法子。”
我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原来掌握一个人的生死,是这种心潮澎湃的感觉。
素素闭了闭眼,面露视死如归的神色。
“我这一生,陪伴将军,为他而死,再无遗憾。”
我话锋一转,“不用装出一副深明大义的痴情样,顾洛白不爱你,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
“我可以给你两个选择。”
“或者,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会放你走,离开将军府,你还有生路。”
“或者,你拒绝我,我成全你,送你去死。而我,还是将军府的主母。”
素素面露诧异。
她迟疑了片刻,疑惑道:“你想问我什么?”
我轻笑,“看样子,你选择了生路。”
她没有否认。
于是,我缓缓道:“你既然知道,我和将军在军中相识,那么,你也应该听说了,我坠崖之后,死里逃生,却大病一场,失去了部分记忆。”
素素阴暗的脸庞瞬间一片惨白。
我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
一步步靠近她,用匕首挑起她的下巴。
“你说,狩猎那日,我为什么会从悬崖边掉下去?会不会是有人在背后,狠狠推了我?”
素素的瞳孔震动,表情极为复杂。
惊慌、恐惧、不安、紧张,在她苍白的脸上一一闪过。
我的推断没错。
昨日,素素说,我和顾洛白早就相识,还爬过床,而她又深爱着顾洛白,我便想到了坠崖而亡的孪生姐姐。
“我爹当年查来查去,判定我是意外失足,不小心掉下悬崖,因为他没查到凶手。”
“可偏偏,你是顾洛白的贴身婢女,那次狩猎,你和顾洛白都在,你有机会杀我。”
“假如我死于刀伤,剑伤,我爹势必要抓到真凶。坠崖就不同了,属于意外死亡。”
“我爹和顾洛白,都小看了女人的嫉妒心,爱情的嫉妒,足以起了杀心。”
“特别是你这种无依无靠的孤儿,顾洛白就是你的全部。我抢走他,你便杀我而后快。”
素素瞠目结舌,甚至忘记了辩解。
她的眼中再无刚刚的傲慢和无礼,只剩下怨恨。
憋了半天,她逞强道:“你空口白牙污蔑我,证据呢?”
我不禁笑了。
她这是不打自招,真正的不知情,不会是这副慌乱的样子。
我故意诈她。
“证据?多谢你昨日的提醒,让我恢复了一部分记忆。”
“我想起了在悬崖边上发生的事,你说,我这个受害者算不算证据?”
“顾洛白,他若知道了你的阴险歹毒,会不会杀了你,替我报仇?”
这下素素彻底凌乱了。
她像是暴风雨中打蔫的茄子,瘫软在地,丧失了与我斗争的底气。
我把手中的匕首扔到她面前。
“我说话算数,刚刚答应你,给你一条活路。”
“拿着这把匕首,杀出将军府吧。”
“反正,这又不是你第一次杀人了,没什么可怕的。”
我慢悠悠地走了。
以胜利者的姿态,将素素碾压在脚下。
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顾洛白和姐姐,相识相爱,甚至以身相许。
爹爹默许他们的婚事。
素素因妒生恨,在狩猎之日,趁着无人之时,把姐姐推下悬崖。
姐姐死了,我成了替身。
不仅代替姐姐活着,还嫁给了她的心上人。
怪不得爹爹说,“疏月……应该也很想嫁给洛白吧。”
我甚至误以为,顾洛白宠我爱我。
上天眷顾我命苦,让我嫁个好夫君。
说到底,我的人生就是为了姐姐而活的一场笑话。
6
我回了娘家。
爹爹还在朝堂之上,我又是新晋的骠骑将军夫人,没人胆敢阻拦我。
不是回来吵架,我只是想去看一看我的奶娘。
自从我成为了沈疏月,爹爹便阻止我和奶娘见面,生怕别人起疑心,怀疑我的身份。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只有在奶娘身边,我才是我,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如今的禁地,杂草丛生,荒凉无比。
管家领着家丁跑过来,阻拦我,“大小姐!你这是做什么?被老爷发现,我们都要倒大霉的!”
我一抬手,随身带来的侍卫,纷纷拔剑。
“谁敢拦我,当场诛杀。”
过去,我没有底气。
眼下,我真要感谢顾洛白,他给了我与爹爹抗衡的力量。
家丁急得干瞪眼。
我推开禁地紧闭的大门,徐徐走向我从小长大的院子。
满地狼藉,仿佛许久都没有人居住,
我来到柴房前,门没关,屋内安安静静。
“奶娘?”
我轻唤一声,推门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乱七八糟的杂物,发霉长毛的食物,还有地上散落的、撕碎的银票。
案台上有一滩血渍,早已干涸发黑。
我心中顿生不祥的预感。
我拾起银票,仔细看了看。
每个府邸的银票和金锭都有标记,这几张是父亲发的俸禄。
“奶娘!”
我慌乱地找遍了里里外外。
她最爱干净了,如果还在这里居住,屋子里不可能肮脏凌乱得像猪窝。
我冲出屋外,抢过侍卫手中的长剑,直接架在管家的脖子上。
“住在这里的老人呢?不说杀了你!”
管家吓出一头冷汗,颤颤巍巍道:“大小姐,禁地已经好久不住人了。”
一名家丁忽然想到什么,噗通跪下,“我记得,几年前这里住过一位疯疯癫癫的老太婆,还、还咬了老爷一口,被老爷当场杀了。”
管家微微一愣,回忆了片刻,茫然的表情消失,点头道:“我想起来了,那老太婆是已故夫人的恩人,得了癔症,疯癫又危险。”
“老爷一直把她关在禁地,就是怕老太婆伤及无辜。几年前,老爷进去看她,老太婆发疯一样的撕咬老爷,被当场诛杀。”
我的脑袋轰然炸开,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可笑的谎言。
长剑在我的手中滑落,我有气无力地问:“尸体呢?”
管家答,“老爷吩咐,丢去乱葬岗了。”
好啊,我的好爹爹。
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从小抚养我长大的奶娘,被你污蔑是疯婆子?
还不忘记设立一个情深、忠义的美名,谎称奶娘对我母亲有恩,所以你照顾她多年?
你怎么好意思用已死的奶娘威胁我?
若不是我偷跑回来,一辈子都要被你蒙骗。
这场戏,我不演了!
7
我一直在娘家等到傍晚。
父亲回来了。
他看见我,人前笑脸相迎。
“女儿啊,为父几日不见,你好像瘦了呢?别忘记照顾好自己啊。”
人后,门一关,他立刻冷着脸。
“谁让你来的?不经过我的允许,擅自回娘家,成何体统?”
我没搭理他,径自坐下。
以往,我只有道歉服软的份儿。
或许是我的态度发生转变,父亲一时哑然。
“我去过禁地了。”
我懒得与他寒暄废话。
父亲的脸庞流露出震惊,只是一瞬,他又试图掩盖,“奶娘被我送去安全的地方,只要你听话,我会善待她。”
我被逗笑了。
“尸体都在乱葬岗化成白骨了,你去阴曹地府,给她赔罪吗?”
父亲再次怔住。
他勃然大怒,“放肆!你竟敢这么和我说话?谁给你的胆量?”
我莞尔一笑,“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就像是一刀捅死奶娘那样。”
父亲气得脸色铁青。
他沉默半晌,意识到没有什么可以威胁恐吓我,这才坐下,好好说话。
“我给过她机会。”
“我拿了银票,告诉她,我会暗中送她离开京城,让她去别处生活。隐姓埋名,永远不要再见你。”
“是她不听劝,选择了死路。她舍不得离开你,又与我发生争执。我不杀她,她一旦出现,就会毁掉你。”
我打断了父亲的解释,“错!不是毁掉我,而是毁掉姐姐。”
父亲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悲痛。
“没有你姐姐,你一辈子都会呆在阴暗潮湿的柴房,到死都不能出来。记住你的身份,当好疏月的替身!”
我瞧着父亲挣扎、纠结、愤怒的模样,真心觉得痛快。
“我的好爹爹,承认沈疏月死了,这么难吗?疼爱的女儿没了,你会崩溃,会发疯,会活不下去。”
“所以,你把我当成她的代替品,假装你的疏月还活着,你在精神上寻找一个寄托,真的有用吗?自欺欺人罢了。”
父亲打翻了茶盏,“住口!”
我不急不躁,“我不是沈疏月,顾洛白知道吗?”
父亲沉默不语。
我轻叹口气,吐出早已知晓的答案,“他也知道,还有多少人知晓这个秘密?”
父亲闭上眼睛,面容悲伤。
“只有我俩知晓,绝无他人。疏月失踪那日,洛白最先找到了她的尸首,将疏月藏于山洞,又找我商讨对策。”
“我与他连夜出营,假装去探视敌军,其实,我们埋葬了疏月。对外谎称,疏月坠崖重伤,送去神医那里治疗。”
真是令人感动啊。
一个是疼爱女儿的父亲。
一个是疼爱娘子的夫君。
为了保护他们的挚爱,寄托他们无处安放的感情,将我视为替身。
“爹,你的命还真苦啊。”
“妻子早死,最爱的女儿短命,只剩下我这个讨厌鬼,当你唯一的亲人。”
父亲攥紧拳头,压抑的愤怒随时都要爆发。
“可惜,我也不想当你的亲人了。”
“你注定要无依无靠,孤苦终老,守着你的那幅画,慢慢熬吧。”
我起身便走。
父亲在我的身后狂喊,“你敢!你敢做出伤害疏月名声的事,我决不轻饶。”
我回眸微笑,“好啊,反正奶娘没了,我在世间再无牵挂。”
“我等你来杀我。”
“我这悲惨的命运,随时等你了结。”
8
待我回到将军府,已是三更半夜。
顾洛白没有睡觉。
他在房间等我,桌案上摆着几道菜。
“娘子,岳父可好?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开玩笑似的问,“下毒了吗?打算毒死我吗?”
顾洛白怔住。
“父亲过得不好,他很想念姐姐,总希望把我变成姐姐,满足他的寄托之情。”
我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奶娘死了,我以为的好夫君,不过是虚情假意,所以,我实在是懒得再演戏。
顾洛白盯着我,脸上的温柔渐渐散去。
他拉开椅子坐下,深吸口气,“素素死了。”
“换成是你姐姐,绝不会逼死一个丫鬟。”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素素是杀死姐姐的凶手。”
顾洛白一脸惊愕。
我又倒一杯,“狩猎之日,素素谎称你约见姐姐,把她带去悬崖边,趁着四周无人,便将毫无防备的她推下去。”
“素素深爱着你,你明明知道,却享受着被照顾的感觉。你不爱她,就不该给她希望,你太小瞧女人的嫉妒心了。”
顾洛白杵在原地,犹如遭受到巨大的冲击,脸色一阵白一阵青。
我饮下第二杯酒。
“你与我,和离吧。天天演戏,你不累吗?”
“我逼死素素,这便是最好的理由,我品性不佳,善妒阴险,不配当将军主母。”
“既不爱我,就不要毁我一生。我今日与父亲说明,不会再扮演姐姐了。”
顾洛白抬起星眸看我,“岳父怎会答应?”
我轻笑。
“他以前有威胁我的筹码,如今没了。”
“大不了一死,我了无牵挂,不在乎这条烂命。”
顾洛白不再说话。
我去收拾行囊,他也没有阻拦。
终究,我与他冷战几天之后。
顾洛白以我德行有亏、不能房事等理由,赐我一纸休书。
父亲自然不同意。
可顾洛白说,我必定不会给父亲养老送终,将来,父亲只能依靠着他这个徒弟。
威胁人这种事,要看筹码在谁的手里。
顾洛白学到了父亲的精髓。
他不爱我,整日朝夕相处,想必早就倦了。
不过,顾洛白的人品不坏。
他给了我一大笔银票,足够我下半生衣食无忧。
出府那日,我没带走丫鬟,孑然一身,买了匹马,踏上离开京城的路程。
前方皆是美景。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