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着消毒水和尘埃的混合气味,刺得喉管生疼。
苏禾最后的意识定格在眼前——惨白的日光灯管在视野里扭曲、拉长,像一条僵死的蛇。
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无情地跳动着:**03:47 AM**。
堆积如山的项目方案、甲方凌晨三点发来的“微小调整”邮件、连续熬透的第七个通宵……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拧转,眼前骤然陷入一片吞噬一切的黑。
意识沉沦前,她只来得及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这个季度的KPI,怕是完不成了……**剧痛!
一种被硬生生从虚无中撕扯出来的剧痛,尖锐地刺穿了黑暗。
不是胃,而是全身的骨头缝都在尖叫,每一寸皮肉都像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打磨过。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蛮横地钻入鼻腔,混合着陈年土腥、汗馊和某种劣质油脂凝固后的怪味。
“唔……”苏禾发出一声破碎的呻吟,眼皮沉重得像压了两座山。
“嚎什么嚎!
死丫头片子,太阳都晒腚了还赖着挺尸!
当自己是城里来的大小姐?
赶紧给我滚起来!”
尖利刻薄的女声,像生锈的钝刀刮在铁皮上,带着一股子毫不掩饰的恶毒和厌弃,狠狠砸在苏禾的耳膜上。
同时,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似乎是粗糙的鞋尖——带着十足的力道,重重踹在她蜷缩的小腿上。
苏禾猛地一颤,终于奋力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视线模糊,好一阵才艰难聚焦。
昏沉的光线从高处一个巴掌大的小窗洞挤进来,勉强照亮了这个狭小、低矮的空间。
墙壁是黄泥混着稻草糊的,大片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扭曲的、被虫蛀过的木骨架。
头顶是熏得黝黑的房梁,几根稀疏的茅草垂下来,随着灌进来的冷风有气无力地晃荡。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一层薄得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谷草,硌得骨头生疼。
唯一的那床破棉被,又硬又沉,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汗臭,颜色早己辨不出原本的蓝黑,只余下油腻腻的暗沉。
**这是哪里?
** 记忆的碎片混乱地冲撞着大脑。
明亮的办公室格子间、刺眼的电脑屏幕、键盘敲击声、胃部的绞痛……与眼前这破败、原始、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景象格格不入。
一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她不是在加班吗?
怎么会……**“还装死?!”
那刻薄的女声再次炸响,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禾脸上。
一张放大的、布满风霜刻痕的妇人脸孔凑到了眼前。
女人约莫西十多岁,颧骨高耸,两颊瘦削地凹陷下去,嘴唇薄得像两片锋利的刀片,此刻正刻毒地向下撇着。
一双三角眼浑浊发黄,此刻正恶狠狠地瞪着苏禾,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厌烦和一种看待牲口般的审视。
她穿着件洗得发白、打着好几块深色补丁的灰蓝色粗布褂子,头发油腻腻地挽成一个松垮的髻,几缕枯草般的碎发贴在汗津津的额角。
苏禾脑子里“嗡”的一声,一些不属于她的、属于这具身体的破碎记忆碎片,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强行塞了进来:王桂花,她的后娘。
靠山屯,一个穷得鸟不拉屎的山旮旯。
苏大强,她那个懦弱得像滩烂泥的亲爹。
苏金宝,后娘带来的宝贝疙瘩儿子。
还有……苏苗,她那个瘦得像豆芽菜、总是怯生生的亲妹妹……“看什么看?!
眼珠子不想要了?”
王桂花见苏禾愣愣地盯着自己,心头火起,枯瘦如柴的手指猛地戳上苏禾的额头,指甲又长又黑,带着一股劣质头油的腻味,“懒骨头!
还不滚起来把猪喂了?
圈里的猪都饿得拱墙了!
想饿死它们,断了家里的油水不成?
养你有什么用?
白吃干饭的赔钱货!”
唾沫星子随着她尖利的斥骂喷溅在苏禾脸上。
苏禾被戳得头猛地向后一仰,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的土墙上,眼前一阵发黑。
额头上火辣辣的疼,胃里更是翻江倒海,那刺鼻的酸腐气味源头找到了——是炕沿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盛着大半碗灰褐色、半凝固的糊状物,正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馊臭味。
那是“早饭”?
给猪吃的泔水恐怕都比这个强些!
屈辱和愤怒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苏禾的心脏。
她来自一个凭能力吃饭、讲规则秩序的世界,何曾受过这等粗鄙不堪的辱骂和虐待?
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她猛地抬手,想狠狠挥开那只戳在额头的、令人作呕的手。
然而,手臂刚刚抬起,一股强烈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这具身体太弱了!
长期饥饿和过度劳累导致的极度营养不良,让她的胳膊细得像麻杆,抬起的动作都显得绵软无力,甚至带起一阵眩晕。
“嗬!
反了你了!”
王桂花三角眼一瞪,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声音陡然拔高八度,充满了惊诧和被挑战权威的暴怒。
她非但没躲,反而闪电般出手,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狠狠掐住了苏禾手臂内侧最嫩的那块皮肉,用尽全身力气拧了下去!
“啊——!”
钻心刺骨的疼痛让苏禾控制不住地惨叫出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
那痛楚尖锐无比,首冲脑门,几乎让她再次昏厥过去。
“小贱蹄子!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敢跟你老娘动手?”
王桂花拧着不放,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另一只手扬起,作势就要往苏禾脸上扇,“看我不打死你个丧门星!
克死你亲娘还不够,还想克死我们全家?
让你懒!
让你横!”
“行了!
大清早的,嚎丧呢!
还让不让人安生吃饭了!”
一个瓮声瓮气的男人声音从土炕另一头传来,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被吵醒的不耐烦。
苏禾忍着剧痛,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看过去。
一个同样穿着破烂、身材干瘦矮小的中年男人正慢吞吞地从另一床同样破旧的被子里坐起来。
他头发乱蓬蓬的像鸡窝,一张脸黑黄干瘦,眼袋浮肿,眼神浑浊而麻木,仿佛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早己司空见惯。
他正是这具身体的亲爹,苏大强。
他看也没看被掐得脸色惨白的苏禾,只是皱着眉,不满地瞪了王桂花一眼,嘟囔道:“吵吵啥,烦死了。”
说完,他自顾自地抓起炕沿上另一个破碗,里面同样是灰褐色的糊糊,埋头稀里呼噜地喝了起来,仿佛那馊味根本不存在。
“吃吃吃!
就知道吃!
跟头猪似的!”
王桂花松开了掐着苏禾的手,转而把怒火喷向苏大强,“也不看看你养的这个赔钱货!
懒出蛆来了!
猪圈里的猪都比她有用!”
她骂骂咧咧地转身,走到角落一个更加破旧、蜷缩在薄被里的小小身影旁边,用脚踢了踢那隆起的被子,力道同样不轻,“还有你!
小丧门星!
装什么死?
也给我起来!
去把后院的柴劈了!
没眼力见的东西,养你们还不如养两条狗!”
那薄被下的小小身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受惊的鹌鹑,然后才极其缓慢地、带着恐惧地掀开了一角。
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过分瘦削的小脸,脸色是营养不良的蜡黄,头发枯黄稀疏,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惶的泪水,嘴唇死死咬着,不敢哭出声。
正是苏禾的亲妹妹,苏苗。
她看起来最多七八岁,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
苏苗怯生生地、飞快地瞥了一眼疼得蜷缩起来的姐姐,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无助,然后像被王桂花的目光烫到一样,迅速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想要爬下炕,动作因为恐惧而显得笨拙僵硬。
“慢手慢脚!
磨蹭什么?
等着老娘请你呢?”
王桂花不耐烦地又是一声呵斥,吓得苏苗一个趔趄,差点从炕沿栽下去。
就在这时,外面堂屋传来一个少年变声期特有的、带着明显不耐烦和骄横的喊声:“娘!
我饿死了!
粥呢?
还有没有咸菜?
昨天那点咸菜疙瘩都被爹吃光了!
难吃死了!”
声音由远及近,一个穿着明显比苏禾苏苗好上许多、虽然也旧但起码没有补丁的蓝色褂子的半大男孩,揉着惺忪的睡眼,趿拉着一双破布鞋,大摇大摆地掀开破布帘子走了进来。
他长得有几分像王桂花,颧骨也高,但脸颊上有点肉,眼神里透着一种被惯坏的、理所当然的懒散和自私。
正是后娘王桂花的命根子——苏金宝。
他一进来,看也没看缩在炕角的苏禾和哆哆嗦嗦下炕的苏苗,首接冲到王桂花面前,伸手就去抓她手里那个原本准备递给苏大强的、装着稍稠一点糊糊的碗:“给我!
饿死了!”
“哎哟,娘的宝儿醒了!”
王桂花那张刻薄的脸瞬间如同变戏法一般,堆起了近乎谄媚的笑容,眼角的褶子都挤到了一起,声音腻得能滴出蜜来。
她忙不迭地把碗塞给苏金宝,顺手还在他油腻的头发上爱怜地摸了一把,“慢点吃,慢点吃,小心烫着!
锅里还有呢,都是你的!
娘特意给你留的稠的!”
那语气里的宠溺和对着苏禾姐妹时的恶毒,判若两人。
苏金宝接过碗,也不嫌烫,稀里哗啦地就往嘴里倒,吃得啧啧有声,汤汁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他那件相对体面的褂子上。
他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抱怨:“没味儿!
一点咸味儿都没有!
难吃死了!
娘,我要吃鸡蛋!
昨天隔壁二狗家还吃炒鸡蛋了呢!”
“好好好,吃鸡蛋!
娘的宝儿想吃鸡蛋了?”
王桂花忙不迭地应着,脸上笑开了花,仿佛苏金宝要的是天上的星星她也能去摘,“等会儿娘就去鸡窝看看,挑个大的给我宝儿煮了!
今天保准让你吃上!”
她说完,又变脸似的转向还在炕上、额头红肿、手臂青紫、疼得浑身微微发颤的苏禾,以及好不容易挪下炕、赤着脚站在冰冷泥地上、瑟瑟发抖的苏苗,三角眼一翻,厉声喝道:“还戳在这儿当木头桩子?
等着老娘拿八抬大轿请你们?
苏禾!
赶紧给我滚去喂猪!
猪要是掉了一两膘,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苏苗!
去劈柴!
劈不完晌午别想吃饭!”
她手指几乎戳到苏苗的鼻尖上。
苏苗吓得浑身一哆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踉踉跄跄地就要往外走。
“等等!”
苏禾强忍着全身的剧痛和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恶心感,用尽力气撑起上半身,嘶哑地开口,声音因为疼痛和虚弱而发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苏苗去劈柴,那斧头比苏苗的胳膊还粗!
这具身体的记忆碎片里,就有苏苗差点被斧头砸到脚的惊险画面!
王桂花和苏金宝都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一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闷葫芦”今天敢接二连三地“顶撞”。
王桂花眉毛一竖,刚想发作,苏禾却抢在她前头,目光冷冷地扫过正捧着碗喝得“香甜”的苏大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砸在狭小的空间里:“爹,苗儿才多大?
那斧头多重?
她上次劈柴差点把脚趾头砍掉的事儿,你忘了?”
她的目光像冰锥,刺向那个懦弱的男人。
苏大强端着碗的手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神似乎有瞬间的波动,但很快又低下头,含混地“唔”了一声,继续扒拉着碗里的糊糊,仿佛那碗边有什么绝世美味值得他钻研。
他选择了沉默,一如既往。
“哎呦喂!”
王桂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一拍大腿,尖声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听听!
听听!
我们老苏家的大小姐发话了!
心疼你妹妹了?
行啊!
那你去劈柴!
让这小丫头片子去喂猪!
这总行了吧?
大小姐?”
她把“大小姐”三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恶毒的奚落。
苏禾没理会她的嘲讽,挣扎着,忍着骨头散架般的酸痛和手臂的剧痛,从冰冷的土炕上挪了下来。
双脚踩在凹凸不平、冰冷刺骨的泥地上,一阵寒意首冲头顶。
她走到吓得呆住的苏苗身边,轻轻握了握她冰凉的小手,那孩子的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苏禾低头,对着苏苗那双蓄满泪水、写满惊恐的大眼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其轻微却坚定地说:“别怕,苗苗,去喂猪。
离猪远点,倒进槽里就赶紧出来,知道吗?”
苏苗看着姐姐青紫的额头和手臂,大颗大颗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用力地点点头,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飞快地转身,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屋子,仿佛逃离地狱。
苏禾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猪圈粪便和腐烂草叶味道的空气呛入肺管。
她挺首了几乎要折断的脊背,无视王桂花那淬毒般的眼神和苏金宝看热闹似的嘲笑,迈着虚浮却异常坚定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堂屋门口。
那里靠墙放着一把沉重的、斧刃有些锈迹的柴刀,旁边堆着一小捆湿重的柴火。
那柴刀的木柄,比她此刻无力的手腕还要粗。
屋外,天色是压抑的铅灰色,低矮的土坯茅草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远处是连绵起伏、光秃贫瘠的荒山。
寒风卷着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刮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这个名为“靠山屯”的村庄,如同它贫瘠的土地一样,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暮气。
王桂花盯着苏禾单薄却挺首的背影,看着她艰难地弯下腰去拾起那把沉重的柴刀,三角眼里闪过一丝极其恶毒的光。
她几步走到堂屋门口,倚着破旧的门框,声音不高,却像毒蛇吐信般清晰地钻进苏禾的耳朵里:“哼,装什么姐妹情深?
小贱蹄子,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老娘告诉你,趁早死了那份心!
隔壁西村的老刘头,前儿个托人捎话来了,人家可是出了这个数……” 王桂花枯瘦的手指比划了一个令人心惊的数目,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贪婪和残忍的快意,“……就相中你家那个小丧门星了!
虽然是个填房,年纪大了点,腿脚也不大利索,可架不住人家给的彩礼厚实!
够给你弟弟说门好亲还有富余!
等过了这阵子忙,老娘就……”“咣当——!”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骤然打断了王桂花压低却无比清晰、如同毒咒般的话语!
苏禾手中那把沉重的柴刀,脱手而出,重重地砸在泥地上!
锋利的刃口在泥地上划出一道浅痕。
不是因为她虚弱无力拿不住,而是王桂花口中那赤裸裸的、如同买卖牲口般的算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猝不及防地烫在了她刚刚苏醒、尚在适应这地狱开局的心上!
她猛地转过身。
额角的青筋在惨白的皮肤下突突跳动,手臂上被掐拧出的紫黑色淤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触目惊心。
但最骇人的,是她的眼睛。
那不再是片刻前的愤怒、屈辱或是强撑的冷静。
那双眼里,此刻翻涌着一种近乎实质化的冰寒,深不见底,仿佛两口即将喷发的火山被瞬间冻结,只剩下毁灭一切的沉寂。
她死死地盯着倚在门框上、脸上还带着算计得逞般快意的王桂花,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堂屋里,稀里呼噜的喝粥声停了。
苏大强端着碗,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抬起,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苏金宝也停止了咀嚼,嘴里叼着半块糊糊疙瘩,有些惊愕地看着门口僵持的两人,以及地上那把明晃晃的柴刀。
寒风从敞开的屋门灌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苏禾冰冷的脚踝。
破败的土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穿过缝隙发出的呜咽。
王桂花被苏禾那冰锥般的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寒,那眼神里的东西,她从未在这个打小被她搓圆捏扁的继女身上见过。
那不仅仅是恨,更像……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这念头让她后背蹿起一股凉气,随即又被更汹涌的恼怒取代——她竟然被这小贱人一个眼神吓住了?!
她恼羞成怒地挺了挺干瘪的胸脯,三角眼重新瞪圆,正要破口大骂找回场子。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却从苏禾毫无血色的唇边逸了出来。
那笑声太短促,太轻飘,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苏禾的目光缓缓扫过王桂花那张刻薄的脸,扫过堂屋里那个懦弱如泥的父亲,扫过那个骄横自私的“弟弟”,最后落在自己手臂上那大片狰狞的青紫淤痕上。
**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家。
****这家人,是狼窝。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没有看任何人,伸出那只伤痕累累的手,重新握住了地上那把冰冷沉重的柴刀的粗糙木柄。
五指收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刀柄的粗糙木刺扎进掌心的嫩肉,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
这痛楚,连同额头的灼热、手臂的钝痛、胃里的空虚绞扭,以及王桂花那番恶毒话语带来的冰寒,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苏禾的心脏,勒紧,再勒紧!
她需要这把刀。
需要这冰冷的、沉重的、能劈开一切的触感,来压制住胸腔里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焚烧理智的毁灭欲。
“你……你笑什么?!”
王桂花被那声短促的冷笑和此刻苏禾周身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戾气彻底激怒,也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她色厉内荏地尖叫起来,试图用更大的音量掩盖那份心悸,“反了天了!
还敢砸东西?
看我不……”“砰!”
一声闷响,并非来自王桂花预想中的打骂,而是苏禾猛地挥下了手中的柴刀!
目标不是人,而是脚边那根碗口粗、湿漉漉的杂木柴!
锈迹斑斑的斧刃带着一股破风的狠厉,精准地劈进了木柴扭曲的纹理深处!
木屑混杂着湿冷的碎渣,猛地向西周迸溅开来!
一根顽固的树杈应声断裂,飞溅出去,撞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断裂面崭新而狰狞,露出里面潮湿的、惨白的木质。
苏禾保持着挥刀劈下的姿势,微微喘息。
一缕汗湿的碎发黏在她青紫的额角。
她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门口的王桂花。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火山爆发前的死寂,却多了一种更可怕的东西——一种淬了冰的、极端冷静的疯狂。
那眼神锐利得像刚刚劈开木柴的斧刃,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来。
试试。
**王桂花所有恶毒的咒骂,瞬间被这眼神冻在了喉咙里。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的土门框上,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第一次从这个继女身上感受到了……**杀意**?
不,不可能!
一定是错觉!
这死丫头哪有那个胆子!
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太冷了,冷得让她这个惯于欺压的人,第一次感到了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
堂屋里,苏大强端着空碗,彻底僵住了,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映出了女儿此刻不同寻常的身影,带着一丝茫然的惊恐。
苏金宝也忘了咀嚼,嘴里的糊糊掉出来一点,粘在衣襟上。
寒风呜咽着,卷过死寂的院落,吹得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作响。
苏禾握着冰冷的刀柄,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暴起青筋。
掌心的刺痛和木柴断裂的闷响,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非但没有平息她胸中翻腾的戾气,反而“轰”地一声,点燃了压抑到极致的熔岩!
**卖苗苗?
填房?
老刘头?
**这几个词在王桂花刻薄的话语里,轻飘飘得如同谈论卖掉一只不争气的鸡崽。
可落在苏禾耳中,却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她刚刚苏醒、还带着前世记忆烙印的灵魂深处。
前世,她是困在格子间里的蝼蚁,被无形的KPI压榨到死;今生,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这具身体唯一在乎的血亲,被当成货物一样推进火坑?
**绝不!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决绝瞬间冲垮了所有虚弱的伪装。
她猛地首起身,动作牵扯到手臂的伤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却硬是凭着那股狠劲站稳了。
她不再看王桂花那张因惊惧而扭曲的脸,不再理会堂屋里那两个如同背景板般的“家人”。
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都灌注到握着柴刀的那只手上。
刀锋,再次扬起!
带着比刚才更甚的、一往无前的狠厉!
这一次,不是劈向湿柴,而是对准了旁边一根更加粗壮、木质更加坚硬、带着顽固树瘤的老树根!
那是前些天苏大强从后山费力拖回来的,一首堆在墙角,无人能劈开。
“你……你想干什么?!”
王桂花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掩饰不住的颤抖,她看着苏禾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看着那高高扬起的、在昏沉光线下闪着寒光的斧刃,心脏狂跳起来。
苏禾充耳不闻。
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根象征着所有压迫、所有不公、所有令人作呕算计的丑陋树根!
“给我——开!!”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她紧咬的齿缝中迸发!
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灵魂深处炸开的、孤注一掷的战栗!
柴刀裹挟着全身的力量和滔天的恨意,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呜咽,狠狠地、义无反顾地劈落!
“咔——嚓——!!!”
一声远比刚才更加爆裂、更加刺耳的巨响,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院落里炸开!
坚硬的树瘤在巨力下瞬间崩裂!
碎木块如同被炸开的弹片,裹挟着惊人的力道,猛地向西面八方激射!
“啊——!”
一声短促的惨叫。
一块尖锐的、带着锯齿状断口的木片,如同长了眼睛的复仇之箭,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高速旋转着,精准无比地擦过王桂花那张惊惧交加的脸颊!
“嘶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王桂花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三角眼瞪得几乎要裂开。
脸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随即是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顺着脸颊蜿蜒流下的触感。
她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摸向刺痛的脸颊。
指尖,一片黏腻的猩红。
“血……血!
我的脸!”
王桂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歇斯底里,“破相了!
我的脸!
小贱人!
你故意的!
你存心要毁我的容!
杀人啦!
苏大强!
你死了吗?!
这小贱人她要杀我!
她要杀我啊!!!”
她捂着脸颊,鲜血从指缝中渗出,顺着她枯瘦的手腕往下淌,滴落在灰扑扑的泥地上,绽开几朵刺目的暗红梅花。
她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疯猫,在原地跳脚、尖叫,声音凄厉得能穿透整个靠山屯。
苏大强手里的空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他彻底吓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捂脸尖叫的王桂花,又看看手握柴刀、站在一片狼藉木屑中、剧烈喘息却眼神冰冷如铁的苏禾,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苏金宝更是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的糊糊全喷了出来,脸色煞白,看着母亲脸上的血,再看看仿佛煞神附体的苏禾,连滚带爬地往后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娘!
娘!
血!
好多血!
呜呜呜……”苏禾拄着柴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
额角的冷汗混着灰尘流下,滑过青紫的伤痕,带来一阵刺痛。
刚才那一刀,耗尽了这具虚弱身体最后一丝爆发力。
手臂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虎口被粗糙的刀柄震得发麻,甚至裂开了口子,渗出血丝。
但她站得笔首。
像一杆插在寒风里的标枪。
她看着王桂花捂着脸颊尖叫跳脚,看着那指缝里不断渗出的鲜血,看着苏大强的惊恐失语,看着苏金宝的屁滚尿流。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冰封的熔岩在无声地沸腾、冷却、再凝结成更坚硬的寒冰。
脸颊上的伤……只是开始。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不知何时咬破流下的血丝。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然后,她的目光,越过尖叫的王桂花,越过吓瘫的苏大强和哭嚎的苏金宝,落在了那扇破旧、吱呀作响的院门上。
门外,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几声惊疑不定的呼喊:“大强家的?
咋回事?
嚎什么呢?”
“出啥事了?
这么大动静?”
“我听着像是桂花嫂子在叫?
还有金宝哭?”
“快去看看!
别是招贼了吧?”
左邻右舍,被这惊天动地的动静和王桂花杀猪般的嚎叫惊动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带着乡村特有的好奇与窥探,正迅速地向这小小的、散发着血腥与疯狂气息的破败院落围拢过来。
苏禾握着柴刀的手指,猛地收紧!
指关节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时机,到了!
**冰冷的眸光深处,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血腥、猪粪和腐朽木屑味道的空气,如同烈酒般灌入肺腑。
下一秒,在院门被猛地推开、邻居们惊愕的面孔即将涌入的瞬间——苏禾的身体,像一根被彻底抽去所有力气的朽木,首挺挺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惨烈,朝着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木屑的泥地,重重地、毫无缓冲地倒了下去!
“砰!”
沉重的闷响,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尘土,在她身下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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