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婛听见自己的骨头在折叠床的铁架间发出细碎的呻吟,像老衣柜里被虫蛀过的樟木板。
空调外机在窗外敲出年久失修的鼓点,吐出来的风裹着墙壁霉斑的潮气,在她干燥的嘴唇上结出一层咸涩的壳。
六十岁的夏天总这样黏腻,让她想起三十年前老家漏雨的瓦檐——那时雨水顺着土墙渗下来,在椽子下洇出的水渍,正和此刻天花板上那片暗黄色的印记一模一样。
她曾叫严萍,名字里带着点泼辣的水汽。
是第二段婚姻里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在结婚证领到手的第二天,用钢笔在户口本上划掉"严萍",填上"严婛"。
他说"婛者,女贞也",说女孩子家要守得住本分。
彼时她正低头看他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没留意他指尖沾着的蓝黑墨水,像一滴凝固的血。
后来她才知道,他书房里锁着的木箱里,藏着一叠和不同女人的通信,那些信纸上的钢笔字,和改她名字时一样工整而凉薄。
胸腔的绞痛来得毫无征兆,像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严婛下意识地弓起背,却听见脊椎发出"咔嗒"一声脆响,仿佛整副骨架都在这声闷痛中散了榫。
她想喊,喉咙里却只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
左手抖着去够床头柜,指尖擦过硝酸甘油的瓶身,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意识骤然清醒——瓶身标签上的字是小伟去年帮她贴的,用红色马克笔写着"急救药 舌下含服",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药瓶摔在地上的声音异常响亮,在这逼仄的出租屋里激起回音。
白色药片滚得到处都是,钻进床底的阴影里,滚到发霉的墙脚边,有几片甚至停在她裸露的脚背上。
她盯着那些药片,忽然想起西十岁那年在电子厂流水线上,掉落的螺丝钉也是这样西处逃窜,而组长的骂声像鞭子一样抽在背上:"严婛!
捡起来!
不想干就滚蛋!
"那时她蹲在地上一颗颗捡螺丝,指甲缝里全是机油,抬头看见车间窗户上落满灰尘,外面的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
绞痛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腥甜。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却固执地落在床头柜的相框上。
小伟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站在香樟树下笑得灿烂,手里还捏着高考成绩单——那是他人生中最耀眼的时刻,也是她这辈子唯一能拿出来炫耀的谈资。
她答应过他,等他结婚时,要把老家那套红木家具搬来,要亲自下厨做八大碗,要在喜宴上给新媳妇发一个厚厚的红包。
可现在,女方家要二十万彩礼,她银行卡里的数字连零头都不够,昨天老周听见她打电话,只是从报纸后面哼了一声:"你儿子的事,别扯上我。
"老周是她的第三任丈夫,一个在劳务市场和她一起等活的瓦匠。
他们搭伙过了十年,睡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隔着一条河。
他的工资从不交给她,她的病痛他也从不过问。
上个月她头晕得厉害,想去医院做个检查,他只扔过来一句:"六十岁的人了,别整天瞎折腾。
"此刻她躺在折叠床上,能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他看电视的声音,新闻联播的片头曲透过薄薄的墙壁,显得格外刺耳。
"妈......"这个字从她干裂的嘴唇间挤出来,轻得像一片羽毛。
她不知道自己在喊谁。
是那个在她十六岁时就病逝的母亲吗?
那时母亲躺在土炕上,拉着她的手说:"艳萍,以后要好好的。
"还是那个十几年没联系的大女儿?
最后一次通电话,女儿在那头哭着说:"你就不能像个正常母亲一样吗?
"她当时气得摔了电话,可现在才明白,女儿挂电话时的哭声里,除了怨恨,或许还有她读不懂的失望。
如果当年没有放弃考大学呢?
如果第一次离婚后没有急着再婚呢?
如果没有改那个别扭的名字呢?
如果......无数个"如果"像药片一样在她眼前翻滚,每一个都闪着遗憾的微光。
她想起十八岁那年,站在县城中学的公告栏前,看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高考补习班的名单上,阳光晒在背上暖洋洋的。
可父亲一句话就打碎了所有憧憬:"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赶紧找个人家嫁了。
"那时她如果再坚持一点,是不是人生就会不一样?
意识像退潮的海水般一点点流失,天花板上的水渍越来越模糊,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漏雨的夜晚。
母亲用瓦罐接雨水,滴答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缩在母亲怀里,听着雨点敲打瓦片的声音,觉得世界虽然贫穷,却有着安稳的温度。
而现在,她躺在冰冷的折叠床上,身边散落着救命的药片,却连伸手捡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能重来......就好了......"这是严婛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念头。
她仿佛看见自己回到了十六岁,站在中学门口,阳光正好,公告栏上的名字闪闪发光。
这一次,她没有转身离开,而是深吸一口气,朝着教学楼走去。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出租屋里只剩下老旧空调单调的嗡鸣,和地板上药片微弱的反光,像一场无人知晓的告别。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