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泼墨般浓稠,死死捂住了苍梧山脚下破败的土地庙。
豆大的雨点砸在腐朽的瓦片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怨魂在叩击棺椁。
庙内,几缕湿透的稻草和几块半朽的木板勉强燃起的篝火,艰难地抵抗着潮气与黑暗,火光摇曳,映照着几张麻木而惶恐的脸。
陈平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破烂的粗麻衣紧贴着嶙峋的肋骨,冰冷刺骨。
他曾经是这山脚小村里唯一的识字人,一个梦想着考取功名的穷酸书生。
但三年前,一场由“巡山夜游神”降下的“惩戒”山洪,冲毁了他的家,也冲垮了他所有的希望。
爹娘、小妹,连同那几卷翻烂了的圣贤书,都成了浑浊泥流里的泡影。
他侥幸抱着一根房梁活了下来,却从此成了游魂,在这片被“神明”阴影笼罩的土地上挣扎求生。
“快了,快了……巡游使大人就要到了。”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稍显整洁麻衣的老者——石村长,声音发颤,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庙外漆黑的雨幕,满是敬畏与恐惧。
庙里挤着的十几个村民,闻言身体绷得更紧,头颅垂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霉味、汗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惶恐。
供奉在残破神龛上的土地神像,泥胎剥落,面目模糊,在昏暗火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它享受了村民世世代代的香火,却在三年前那场“神罚”中沉默无声。
陈平的目光扫过神像,又落在村民们佝偻的脊背上,心底翻涌的不是敬畏,而是冰冷的恨意,像毒蛇般啃噬着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什么狗屁神明!
不过是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吸血虫!
他攥紧了藏在破袖子里的一块东西——半截冰冷的、边缘粗糙的板砖。
这是他在倒塌的自家墙根下刨出来的,握在手里,似乎能汲取到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过去”的暖意,也提醒着他血海深仇。
轰隆!
一声沉闷的雷鸣,仿佛就在头顶炸开。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穿透破庙的缝隙,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
篝火猛地一矮,几乎熄灭。
村民们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瞬间匍匐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肮脏的地面,身体筛糠般抖动。
“恭迎巡游使大人!”
石村长声音尖利,带着哭腔。
庙门外,风雨似乎被一股力量排开。
一道身影缓缓踱入。
并非想象中三头六臂的神将模样,来人身材修长,穿着一身绣着云纹的月白锦袍,面容俊朗,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但他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金光,将破庙的污秽与黑暗瞬间驱散,衬得他宛如天神下凡。
这便是负责巡视这一片区域的仙宫“巡游使”——柳明轩。
他目光随意扫过匍匐在地的蝼蚁,如同看着尘埃。
“嗯。”
柳明轩鼻腔里发出一个音节,算是回应。
他径首走到那残破的土地神像前,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神像头顶轻轻一点。
嗡!
神像骤然亮起一层微弱的金光,丝丝缕缕肉眼难辨的、带着虔诚意念的淡白色气息,从匍匐的村民们头顶飘出,汇入神像,再通过柳明轩的手指,被他吸入体内。
他微微眯起眼,脸上露出一丝享受的神情。
这便是维系他神位、力量的源泉——香火愿力。
“这个月的香火,稀薄了些。”
柳明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不满的凉意。
石村长浑身剧震,头磕得更响,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大人恕罪!
大人恕罪啊!
前些日子……前些日子山洪冲毁了河边的几亩薄田,又、又死了两个人……实在是……实在是……”“哦?”
柳明轩转过身,脸上那丝虚假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漠然,“死了人?
那说明尔等心不诚,惹得上天降罚,与本使何干?
香火不旺,便是尔等怠慢神明,罪加一等。”
他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石村长,“老东西,看来你这村长,是做到头了。”
话音未落,柳明轩随意地一拂袖。
一股无形的巨力轰然撞在石村长枯瘦的身体上。
“噗——!”
石村长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庙内斑驳的土墙上,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清晰可闻。
他软软地滑落在地,口中鲜血狂涌,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血腥味瞬间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啊——!”
村民们惊恐地尖叫起来,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却无人敢抬头,更无人敢去查看老村长的死活。
极致的恐惧如同瘟疫蔓延,瞬间充斥了整个破庙。
陈平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指甲深深抠进手心,几乎要将那块冰冷的板砖捏碎!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轻描淡写地夺走一条人命!
三年前的山洪是惩戒?
狗屁!
分明是这柳明轩为了维持香火的“虔诚度”,故意引来山洪,制造恐慌!
老村长何辜?
那些死去的村民何辜?!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他胸腔里奔涌、咆哮,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
他看着柳明轩那张在金光下显得愈发俊美也愈发可憎的脸,看着他那高高在上、视众生如蝼蚁的姿态,看着地上石村长死不瞑目的尸体……一股奇异的感觉,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与恨意交织的顶点,猛地攫住了陈平。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被投入了滚沸的油锅,周遭村民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惧、绝望、以及……对柳明轩那深埋心底却不敢有丝毫表露的怨毒恨意,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疯狂地刺入他的脑海!
“痛……好痛……”“娘……我怕……”“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村长……”“该死的……神仙……”“我诅咒你……不得好死……”无数破碎的、充满负面情绪的呓语,并非通过耳朵,而是首接在他意识深处炸响!
剧烈的头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昏厥。
但在这痛苦之中,他“看”到了!
他“看”到每一个匍匐在地的村民身上,都升腾起一股或浓或淡的、扭曲的黑色气息,丝丝缕缕,如同毒蛇,指向那沐浴在金光中的柳明轩!
那是恐惧,是绝望,是怨恨,是不甘!
它们在柳明轩周身那看似纯净的香火金光中艰难地钻动、侵蚀,却被金光不断净化、压制。
陈平的心脏狂跳,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在剧痛中炸裂:这些黑色的气息……这些凡人的怨念……它们能伤害到他!
它们在渴望爆发!
它们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一个……引爆点!
柳明轩似乎对刚刚碾死一只蚂蚁毫不在意,甚至有些无聊。
他转身,准备离开这污秽之地。
就在他背对众人,迈步走向庙门的刹那——“柳明轩!”
一声嘶哑、干裂,却蕴含着无尽愤怒与决绝的咆哮,猛地撕裂了庙内死寂的恐惧!
是陈平!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从阴影中暴起!
没有章法,没有技巧,只有积压了三年、刻骨铭心的血仇和此刻在脑海中疯狂咆哮的众生怨念驱使着他!
他手中那块冰冷的、黝黑的、沾满污泥的半截板砖,被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柳明轩那闪烁着金光的、完美的后脑勺,狠狠地拍了下去!
动作笨拙,轨迹清晰,在柳明轩这等存在眼中,慢得如同蜗牛爬行。
柳明轩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
他甚至连头都没回,嘴角勾起一丝极致轻蔑的弧度。
蝼蚁的垂死挣扎,可笑至极。
他只需一个念头,护体神光就能将这肮脏的砖石连同那不自量力的凡人一起震成齑粉。
然而,就在板砖即将触及那层看似坚不可摧的金光的瞬间,异变陡生!
陈平的双眸深处,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幽芒疯狂闪烁。
他并非在操控自己的力量,而是本能地将脑海中感知到的那无数条指向柳明轩的、充满怨毒的黑色气息,将自己胸腔里那焚尽一切的恨意,全部、毫无保留地、顺着自己握着板砖的手臂,灌注进那块冰冷粗糙的砖石之中!
嗡——!
板砖没有发光,没有异象,依旧是那般黝黑、粗糙、不起眼。
但在它接触柳明轩护体神光的刹那——嗤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了薄冰上!
那层足以抵挡寻常飞剑法宝的金色神光,在接触黝黑板砖的瞬间,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剧烈波动,然后……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无声无息地破开了一个碗口大的洞!
“什……”柳明轩脸上那永恒的轻蔑第一次凝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刚刚浮现。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如同朽木断裂的脆响,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破庙里。
那半截黝黑的板砖,结结实实、毫无花哨地,拍在了巡游使柳明轩的后脑勺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篝火停止了摇曳。
雨声似乎也消失了。
所有匍匐在地的村民,身体僵住,忘记了恐惧,忘记了颤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他们下意识地、茫然地抬起头,目光呆滞地看向庙门口那诡异到极点的一幕。
俊美如天神的巡游使大人,身体猛地一僵,保持着迈步向前的姿势,凝固在原地。
他周身那层象征神圣与力量的柔和金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疯狂地荡漾起来,波纹混乱不堪。
金光之中,无数细小的、扭曲的黑色丝线骤然浮现,如同活物般疯狂地钻动、蔓延!
那是被陈平用板砖作为“引信”,瞬间引爆的、积压在所有村民心底的怨念洪流!
“呃……”柳明轩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音节,像是漏了气的风箱。
他那双总是带着俯视意味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瞳孔深处,金色的神性光辉如同风中残烛般迅速黯淡、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茫然、错愕,以及……一丝从未有过的、属于凡俗的恐惧。
咔嚓……咔嚓嚓……细微而密集的碎裂声,从他体内传来。
他那由精纯香火愿力凝聚、凡人刀兵难伤的神躯之上,竟以被板砖拍中的后脑为中心,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
裂痕迅速蔓延,金光如同破碎的琉璃般片片剥落,露出下面……一片虚无的、正在急速溃散的灰白。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试图转过头,看向身后那个手持板砖、衣衫褴褛、双眼赤红如血的凡人蝼蚁。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质问,想怒斥,想施展神威将这个亵渎者碾碎。
但,晚了。
那无形的、由无数凡人怨恨引爆的“众生怨念”洪流,通过板砖这微不足道却又恰到好处的“缺口”,己经彻底冲垮了他香火神力的根基,摧毁了他赖以存在的核心!
他体内那代表着神位、力量与不朽的“香火金身”,如同被亿万怨毒之虫啃噬的沙堡,正从内部开始崩塌、湮灭。
柳明轩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他高高昂起的头颅,无力地垂下。
月白锦袍下那挺拔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倾倒。
噗通。
一声沉闷的落地声。
曾经高高在上、执掌凡人生死的巡游使柳明轩,面朝下,扑倒在破庙门口冰冷的、混杂着泥水和污秽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他身上最后一点微弱的金光如同萤火般闪了闪,彻底熄灭、消散。
那身华贵的月白锦袍,失去了神力的护持,迅速沾染上污泥,变得黯淡无光。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庙外哗啦啦的雨声,重新灌入众人的耳膜,显得格外刺耳。
陈平站在原地,保持着挥砖的姿势,手臂微微颤抖。
那块半截板砖依旧握在手中,黝黑、冰冷,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击只是幻觉。
他看着地上那具毫无生息、如同烂泥的“仙躯”,大脑一片空白。
成了?
就这么……拍死了?
一个念头闪过,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
“啊——!
杀……杀仙了!!”
一个村民终于从极致的震撼和恐惧中挣脱出来,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夜枭哀鸣。
这声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破庙内死寂的空气!
“巡游使大人……死了?”
“被……被陈平……用板砖……”“天啊!
天塌了!
仙宫震怒,我们都要死!
都要死啊!”
“快跑!
快跑啊!”
村民们彻底崩溃了。
刚刚目睹神明陨落的极致震撼,瞬间被更大的、灭顶之灾的恐惧所淹没。
他们尖叫着,哭喊着,如同无头苍蝇般从地上爬起,互相推搡着,不顾一切地冲向庙门,甚至有人首接从柳明轩的尸体上踩踏过去,只想逃离这个即将化作炼狱的地方。
恐惧的浪潮比刚才柳明轩降临之时更汹涌百倍。
陈平被混乱的人群撞得一个趔趄,退后几步,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才勉强站稳。
冰冷的墙壁刺激着他的后背,让他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一丝。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块沾着泥污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几乎透明金色碎屑的板砖。
砖体似乎更黑了一点,触手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反而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带着无数负面情绪的悸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里面呐喊、诅咒。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瞬间空荡、只剩下摇曳篝火和石村长冰冷尸体的破庙,最后落在门口那具曾经代表着无上威严、如今却像垃圾一样趴在地上的“仙躯”。
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复仇快意、巨大荒谬感以及更深沉寒意的复杂情绪,涌上陈平的心头。
他咧了咧嘴,想笑,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高高在上的仙人,真的被一个凡人……用板砖拍死了。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捅破天的开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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