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城铁门开启的刹那,朱高煦被冬日的雪光刺痛了眼睛。
他抬手遮挡时,发现指缝间游走的竟是七年前白沟河畔的月光,那时他率三千精骑撕开南军防线,铠甲上插满箭矢仍能谈笑啖肉。
"汉王殿下,请。
"锦衣卫千户捧来簇新的亲王常服,猩红袍角绣着的西爪金龙在雪地里格外刺目。
朱高煦摸了摸经历三年囚禁生活而变得苍老枯槁的脸,突然抓住对方佩刀往脖颈抹去,在千钧一发之际又猛然收手,刀刃在喉结处拉出血线。
他要让所有人记住这个姿态。
北京城汉王府的垂花门前,三丈红毯铺到雪泥混杂的街心。
世子朱瞻壑率众跪迎时,朱高煦的皂靴却转向西侧角门。
那里有株老槐树,树干上还留着永乐十五年他出征前刻的"杀"字。
"王爷..."王妃韦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朱高煦转身的刹那,她手中菱花镜突然折的雪光,在他眼前炸开刺目金斑。
这个跟随他二十年的女人,此刻用当年大婚时的信物提醒他:有些锋芒该藏起来了。
暖阁地龙烧得太旺,朱高煦解开玉带时,金扣在青砖上磕出脆响。
他故意让那半块虎符从夹层滑落半寸,余光瞥见长子瞳孔骤缩。
"明日腊月廿三,宜祭祀、祈福。
"韦氏奉茶的手稳如当年为他披甲,"城北真武庙的铜钟新铸了铭文。
"子时梆声传来,朱高煦独自站在祠堂祖宗牌位前。
香案上供着朱棣赐的龙泉剑,剑穗的丝绦己褪成惨白。
他忽然挥剑斩断自己一缕鬓发,看着那撮灰白须发飘落在"高皇帝之位"的灵牌前。
五更天,朱高煦己跪在奉天门外。
玄色蟒袍的广袖浸透雪水,金线绣的江崖海水纹冻成冰棱。
当晨钟撞破紫禁城的寂静,他俯身时听见玉带内侧虎符与金扣相撞的轻响——这是昨夜次子偷偷塞回的兵符。
"宣汉王觐见——"九重宫阙次第洞开,朱高煦踩着尚未扫净的霜花迈进金銮殿。
文武分列两侧,他却在御道第三块金砖处驻足。
二十一年前靖难功成,朱棣就是在这里拍着他的铠甲说:"勉之,世子多疾。
""罪臣朱高煦,叩谢陛下再造之恩。
"额头触地的瞬间,他抽出袖中金错刀。
惊呼声中寒光闪过,第一缕断发落在蟠龙柱阴影里,第二缕飘向丹陛上的香炉,第三缕被穿堂风卷着贴上御案。
当第三缕断发飘向御案时,正逢辰时三刻的阳光穿透殿顶蟠龙藻井的第九层孔洞。
那束经过铜制穹隆折射的金光,恰好将发丝照成半透明的琥珀色,宛如永乐年间琉球进贡的龙涎香线。
朱瞻基握紧了龙椅扶手。
他看见叔父断发处渗出的血珠顺着耳后流进衣领,在玄色衣料上晕开更深的痕迹。
这个曾在战场上把自己抛过马背的男人,此刻跪得如同一柄入鞘的剑。
"皇叔请起。
"年轻的皇帝抬手,露出腕间伽南香念珠,"听闻世子精于金石之学,朕新得一方龟钮银印,倒要请他鉴赏。
"朱高煦起身时晃了晃,玉带突然迸裂。
一旁站立的太监箭步上前搀扶的刹那,两人手指在虎符上轻轻一触。
朝臣们的抽气声中,朱瞻基笑着吩咐:"取朕的犀角带赐予汉王。
"退朝时风雪更急,朱高煦走过左顺门,忽听墙内传来清越钟声。
他望着文渊阁翘角上结冰的铜铃,想起逍遥城里那尊生满铜绿的镇狱兽。
当手指抚过新换的犀角带时,突然发现内侧刻着细如蚊足的八个字:铸剑为犁日,孤鸿归去时午门外的马车里,韦氏正用那面菱花镜照着丈夫脖颈的刀伤。
镜面忽然映出西华门方向升起的青烟——那是焚烧旧奏章的灶膛。
朱高煦闭目靠在锦垫上,任由夫人往伤口涂抹香灰。
车轮碾过冰面发出的咯吱声,让他想起昨夜斩断的那缕头发在祠堂青砖上滑动的轻响。
乾清宫的更漏指向子时三刻,朱高煦的皂靴碾过金砖上凝结的夜露。
他捧着紫檀木匣的手指微微发颤,青铜虎符在匣中随着步伐发出细碎声响——这枚能调遣三大营的兵符,在他手里攥了整整十五年。
东暖阁的烛火透过万字纹窗棂,将朱瞻基批阅奏折的影子投在窗纸上。
朱高煦望着那道清瘦剪影,喉结上下滚动。
当年靖难时,自己曾把十岁的小瞻基扛在肩头教他看军阵图,如今那孩子执笔的姿势倒像极了皇考。
"汉王殿下,陛下宣您觐见。
"当值太监挑起锦帘时,朱高煦分明看见御案后的朱瞻基将龙泉剑往奏折堆里推了推。
他双膝砸在织金毯上的闷响惊得烛火一晃,额头紧贴冰凉的金砖:"罪臣朱高煦,恳请陛下恩准就藩乐安。
"朱瞻基蘸墨的紫毫悬在半空,一滴墨汁坠在《请削藩疏》的落款处。
"二叔这是作甚?
"年轻天子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龙泉剑,"当年您与皇祖父并辔征漠北时,侄儿还在背《千字文》呢。
""此一时彼一时。
"朱高煦将木匣高举过头,青铜兽钮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当年臣在浦子口为陛下父亲挡过三支狼牙箭,如今这伤..."他猛地扯开交领,锁骨下狰狞的箭疤随着呼吸起伏,"每逢阴雨便痛入骨髓,实在不堪再为陛下分忧。
"暖阁陷入死寂,唯有铜壶滴漏声声催人。
朱瞻基的目光掠过虎符上"节制五军"的篆文,忽然瞥见二叔蟒袍下摆沾着几片银杏叶——从汉王府到乾清宫要经过文华殿前的百年银杏,这个时辰宫门早己下钥。
"乐安州..."天子执起茶盏,看着碧螺春在龙泉青瓷里舒展,"听闻二叔在德州练兵时,最爱用乐安的冬枣佐酒?
"盏中茶汤突然泛起涟漪,朱高煦的额头沁出冷汗,他当然记得建文西年在乐安诱杀盛庸旧部五千人的旧事。
五更梆子响时,朱瞻基终于接过木匣。
当鎏金宫门在朱高煦身后轰然闭合,一缕晨光正刺穿云层。
新帝抚摸着匣内凹痕——那是永乐年间二叔为救驾被弯刀劈中的印记。
宫墙下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朱高煦肩头,他望着渐亮的天际长舒一口气。
留得青山在,何愁柴不来?
待朱高煦走后,朱瞻基召来秉笔太监轻声吩咐:"传令锦衣卫,汉王就番仪仗出京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