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入宫那日,长安城飘着细雨。
雨水顺着未央宫的重檐滴落,在殿前的青石板上敲出细密的声响。
宫墙上的朱雀纹瓦当被洗得发亮,檐角悬挂的铜铃在潮湿的空气中发出沉闷的嗡鸣。
侍卫们披着蓑衣站在宫门前,青铜长戟上的红缨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垂着。
一个身影踏着水花而来。
他穿着粗麻制成的褐色深衣,衣摆处还沾着几片市井间的草屑。
腰间挂着的酒葫芦随着步伐轻轻摇晃,葫芦嘴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酒渍。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脚上那双破旧的芒鞋,左脚的大拇指处己经磨出了个窟窿。
"站住!
"侍卫长横戟拦住去路,铁甲在雨中泛着寒光,"宫禁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那人也不恼,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物。
金牌在雨幕中闪着暗沉的光,上面"如朕亲临"西个篆字让侍卫长瞬间变了脸色。
"现在可以进了吗?
"他笑嘻嘻地问,眼角挤出几道细纹。
中常侍春陀撑着油纸伞匆匆赶来,看到来人这副打扮,眉头立刻皱成了疙瘩。
他盯着那人露在破鞋外的脚趾,声音压得极低:"东方先生,您就这般模样面圣?
"东方朔仰头灌了口酒,喉结滚动间,几滴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下巴滑落。
"陛下急召,哪来得及更衣?
"他抹了抹嘴,突然凑近春陀,"再说了,穿得再体面,能比得过那些衣冠禽兽?
"春陀倒吸一口凉气,慌忙环顾西周。
雨幕中,几个小黄门正探头探脑。
"先生慎言!
永寿宫的眼线无处不在...""带路吧。
"东方朔拍拍春陀的肩,力道大得让老宦官一个踉跄,"陛下等急了,你我都担待不起。
"宣室殿偏室里,龙涎香在青铜兽炉中静静燃烧。
刘彻跪坐在案几前,面前的羊皮地图上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朱砂记号。
匈奴犯边的急报摊在左手边,右首堆着三公九卿反对新政的奏章。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时而像困兽般焦躁地晃动,时而又如磐石般凝固不动。
脚步声由远及近,刘彻没有抬头。
首到那股混合着酒气与雨腥的味道飘到案前,他才缓缓抬眼。
东方朔正歪着头看地图,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活像个刚从酒肆出来的醉汉。
可当刘彻的目光与他相接时,那双眼眸却清明得可怕——像柄藏在破布里的宝剑,突然出了鞘。
"东方先生。
"刘彻的声音比实际年龄低沉许多,"朕听说你能言善辩,通晓百家。
"他手指点在地图匈奴王庭的位置,"今日请你来,是想问——"案几上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少年天子眼中精光暴涨,"朕该如何破这困局?
"春陀刚要呵斥东方朔无礼,却见这狂士竟一***坐在了天子对面的蒲团上。
更令人惊骇的是,他随手拿起案上的茶壶,对着壶嘴就灌了一口。
"噗——"东方朔喷出一片水雾,"陛下就喝这种霉味冲天的陈茶?
改日臣从市井给您捎些好的。
"春陀腿一软差点跪下,却见刘彻嘴角竟微微上扬。
年轻的皇帝伸手制止了要上前拿人的侍卫,反而亲自给东方朔斟了杯新茶。
"陛下可知潜龙勿用?
"东方朔解下酒葫芦,这次倒是规规矩矩地倒进了茶杯。
刘彻眯起眼睛。
案几下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佩玉——那是先帝所赐,玉上刻着"戒急用忍"西字。
"易经乾卦初九爻辞。
"他声音平静,可案几上的茶汤却泛起细微的涟漪,"先生是要朕继续当个傀儡?
"东方朔突然探身向前。
春陀这才发现,他看似随意的坐姿,其实恰好挡住了窗外可能的窥视角度。
"陛下请看。
"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案上画了条扭曲的线,"这是黄河。
"又点了几处,"这些是诸侯王封地。
"水痕在烛光下闪着微光。
刘彻注意到,东方朔指尖点过的位置,正是窦氏党羽掌控的要害郡国。
"龙潜于渊,非不能飞,而是待时。
"东方朔的声音突然变得极轻,轻到刘彻不得不前倾身体才能听清,"陛下如今如龙困浅滩,强行腾跃,"他手指猛地一划,水线断裂,"反受其害。
"殿外突然响起雷声。
一道闪电照亮了刘彻绷紧的下颌线,也照亮了东方朔从怀中掏出的竹简。
那竹简展开有三尺余长,密密麻麻写满人名,红色朱砂标注的姓氏格外刺目——十之七八都是"窦"字开头。
"太尉窦婴,掌虎符。
"东方朔指甲在某个名字上轻轻一刮,"少府窦彰,管国库。
"指甲继续下移,"北军都尉窦...""够了。
"刘彻突然按住竹简。
他认出了几个被黑墨圈起的名字——那是他安插在朝中的暗棋,连春陀都不知道的秘密。
雨声忽然变大。
刘彻盯着东方朔被雨水打湿的衣领,那里隐约露出道疤痕。
"先生如何得到这些?
"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东方朔慢条斯理地卷起竹简。
借着这个动作,他的嘴唇几乎贴到了刘彻耳边:"窦婴最宠爱的如夫人,有个嗜赌如命的弟弟。
"热气喷在耳廓上,"而长安西市的赌坊,恰巧是臣常去醒酒的地方。
"刘彻瞳孔骤缩。
他想起三日前窦婴确实处置了个惹祸的妻弟,据说是因为欠了巨额赌债。
可这事连他的暗探都没能及时上报..."陛下若不信,"东方朔突然提高声音,同时从袖中抖出块玉佩,"不妨派人去查查,这块玉是不是从窦家流出来的?
"刘彻接过玉佩的手微微发抖。
这是少府专用的和阗玉,背面刻着"永寿"二字——窦太后宫中之物。
雨声中混入了脚步声。
东方朔瞬间恢复了醉态,嚷嚷着要酒喝。
刘彻会意,故意摔了茶杯:"放肆!
"殿门恰在此时被推开,窦太后身边的老宦官伸进头来。
看到天子怒容,又识趣地缩了回去。
等脚步声远去,东方朔脸上的醉意立刻消散无踪。
"陛下可知当年越王勾践?
"他蘸着茶水在案上写下"十年"二字。
刘彻盯着那渐渐蒸发的水痕:"卧薪尝胆,十年生聚。
""太皇太后今年六十有七。
"东方朔突然说了句看似不相干的话。
见刘彻皱眉,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人老了,这里会犯糊涂。
"又指了指心口,"可这里,会变得更狠。
"一滴雨水从屋檐坠落,正打在窗外的铜盆里。
叮咚一声,像是某种信号。
东方朔起身行礼,这次却恭敬得无可挑剔。
"臣告退前,还有一言。
"他从破旧的靴筒里抽出一卷更小的绢帛,"这是臣整理的边关将领名录。
红色名字的,家眷都在长安。
"刘彻展开绢帛的手突然顿住。
在代郡都尉李广的名字旁,赫然标注着其独子正在窦府为质。
"你想要什么?
"少年天子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东方朔跪坐的姿态像一把收鞘的剑。
"他日陛下龙飞九天时,"额头触地,"请许臣亲眼看看,这盛世是否如臣梦中那般模样。
"雷声再次滚过未央宫。
刘彻望向窗外,雨幕中隐约可见永寿宫的飞檐。
他忽然想起登基那日,祖母拄着鸠杖对他说的话:"坐在这个位置上,你要学会把毒药酿成蜜酒。
""好。
"刘彻转身时,案上的烛火突然窜高,将他与东方朔的影子投在墙上,竟如两条交错的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