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落霞镇后，凌云收敛了几分少年人的锋芒，却也多了些踟蹰。
腰间慕容轩所赠的碎银让他得以支撑些时日，但每走一步，鞋底与泥土摩擦的声响都似在叩问：这江湖路，究竟该如何走？
他刻意避开了官道繁华处，专拣些乡野小径行走。
一来节省盘缠，二来也怕再遇上如刘老虎那般的恶霸，凭他如今的身手，除了徒增羞辱，怕是再无他用。
白日里，他依旧勤练刀法，只是不再像从前那般一味追求招式的刚猛，反而时常对着图谱上那些晦涩的注解出神——那是父亲留下的图谱，除了基础招式，末尾几页竟有些关于“气”与“意”的零星感悟，从前他只当是玄虚，此刻却觉得字字沉重。
这日，他行至一处群山环抱的谷地，眼见天色将晚，却前不挨村后不着店。
正有些焦急时，忽见前方山坳里透出一星灯火，隐约还有犬吠之声。
凌云心中一喜，连忙加快脚步赶去。
那是一个极小的村落，不过十几户人家，土坯墙，茅草顶，显得格外贫瘠。
村口歪歪扭扭地竖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两个模糊的大字——“荒村”。
凌云走进村子，只见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村口第一户人家的门虚掩着，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还夹杂着隐约的啜泣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轻轻敲了敲门：“请问，有人在吗？”
哭声戛然而止，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警惕：“谁？”
“老人家，我是路过的行人，天色晚了，想在此借宿一晚，不知可否？”
凌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外乡人？
这么晚了怎么会到这荒村来？”
“晚辈赶路错过了宿头，见此处有灯火，便冒昧前来打扰。”
凌云拱手道，“若方便，晚辈只需借个屋檐避避风寒即可，明日一早便走。”
老妇人又看了他半晌，才缓缓将门打开一条缝，让他进去：“进来吧，只是家里穷，没什么好招待的。”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豆油灯摆在土灶旁，照亮了简陋的陈设。
一个中年汉子坐在灶膛前，闷闷地抽着旱烟，看到凌云，只是抬眼看了一下，又低下头去。
方才哭泣的，是一个年轻妇人，此刻正抱着一个孩子，怯生生地看着他。
“谢谢老人家。”
凌云走进来，将背包放在墙角，尽量不引人注意。
老妇人端来一碗凉水递给他：“先喝口水吧。
家里没什么吃的，只有些麦饼，不嫌弃的话，就凑合一晚。”
“己经很感谢了！”
凌云连忙接过水碗，心中有些疑惑，这家人的气氛太过压抑，不像是寻常农家。
老妇人叹了口气，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灶膛里的火星发呆。
中年汉子吧嗒吧嗒抽着烟，烟雾缭绕中，脸色更加阴沉。
沉默在屋内蔓延。
凌云忍不住开口问道：“老人家，看你们似乎有心事，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老妇人闻言，眼圈一红，又落下泪来。
中年汉子猛地将烟杆在地上磕了磕，声音嘶哑地说：“能有什么难处？
还不是那伙天杀的山匪！”
“山匪？”
凌云心中一紧。
“是啊，” 老妇人擦着眼泪，“南边黑风寨的土匪，隔三差五就来我们这荒村抢东西！
粮食、牲口，见什么抢什么！
上个月，还把我那刚娶进门的儿媳妇……” 她说不下去，只是哽咽。
年轻妇人抱着孩子，身体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落。
中年汉子一拳砸在腿上，满脸悲愤：“我们报官，可那县官说我们这地方偏僻，山匪势大，管不了！
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我们都是些种地的老实人，拿什么去跟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斗？”
凌云听得心头火起，又是一阵刺痛。
又是这样！
又是无力感！
在落霞镇是恶霸，在这里是山匪，而官府，却如此不作为！
难道这世上的不公，真的就没有办法解决吗？
“那些土匪……什么时候会再来？”
凌云沉声问道。
中年汉子看了他一眼，苦笑道：“谁知道呢？
上次抢完说好了这个月十五来，这眼瞅着就快了，我们……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凌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想起了自己离开青石镇时的誓言，想起了落霞镇被打的屈辱，想起了慕容轩的话。
“大叔，大婶，” 凌云站起身，目光坚定，“你们别怕！
那土匪若是再来，晚辈虽然本事不大，但也愿意助你们一臂之力！”
老妇人连忙摆手：“使不得！
使不得啊小哥！
那些土匪个个凶神恶煞，手里都有家伙，你一个年轻娃娃，怎么打得过？
可不能让你白白送了命！”
中年汉子也摇头：“小兄弟好意我们心领了，但这不是闹着玩的。
你还是赶紧走吧，明天一早就走，别被我们连累了。”
凌云知道他们是好意，但心中那股不甘和愤怒却难以平息。
他坐下，恳切地说：“大叔大婶，我知道自己可能打不过他们，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欺负你们吧？
让我想想，也许……也许我们可以想想办法，不一定非要硬拼。”
他想起了慕容轩说的“智慧”。
是啊，不能再像落霞镇那样莽撞了。
那一晚，凌云没有睡。
他和这家人聊了很久，了解了黑风寨土匪的人数、习性，以及荒村的地形。
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听着远处山林里隐约的风声，心中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江湖的残酷，不是快意恩仇，而是底层百姓在强权压迫下的挣扎与无奈。
他也第一次开始反思，行侠仗义，难道仅仅是路见不平一声吼，然后冲上去打打杀杀吗？
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没有周密的计划，这样的“仗义”，会不会反而给别人带来更大的灾难？
夜深了，中年汉子和老妇人己经睡去，年轻妇人抱着孩子在角落缩成一团。
凌云悄悄走到屋外，借着微弱的月光，抽出了怀中那柄李铁匠给的短刀。
刀身古朴，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他握住刀柄，感受着那熟悉的冰凉。
“爹，” 他低声呢喃，“你留下这把刀，是不是早就知道，江湖路不好走？”
他没有练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连绵的群山。
山风呼啸，吹在他脸上，有些冷。
他明白了，光有一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
落霞镇的教训，荒村的困境，都在告诉他，这个江湖，需要的是实力，是智慧，是谋略，甚至……是手段。
他不能再做那个只会冲动行事的少年了。
“黑风寨……” 凌云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但很快又被深沉的思索取代，“十五……还有几天。”
他需要时间，需要一个计划。
也许，这荒村，就是他真正踏入江湖的第一课——学会在黑暗中寻找光明，学会在无力中积蓄力量，学会用智慧和勇气，去面对这操蛋的世道。
这一夜，荒村的灯火早己熄灭，但凌云心中的某盏灯，却在经历了落霞镇的碰壁后，于这荒村的寒夜里，悄然换了一种燃烧的方式。
不再是莽撞的熊熊烈火，而是开始凝聚成一束内敛却坚韧的光。
他的江湖路，才刚刚开始褪去天真的色彩，染上现实的沉重。
而前方的黑风寨，将是他检验这新生感悟的第一块试金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