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硌着我的肋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管道内陈腐的铁锈味,沉重得像是要撕裂肺叶。
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渗进防护服粗糙的领口纤维里,带来一阵刺痒。
我,阿莱莎·科尔文,深海地质勘探实验室的首席地质师,此刻却像个见不得光的管道工,匍匐在这幽闭、扭曲的通风管深处。
外面主控室的喧嚣被厚实的合金壁板隔绝了大半,只余下沉闷的嗡嗡震动感,顺着冰冷的管壁传递过来。
欢呼的碎片、庆祝的喧哗,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模糊背景音。
他们找到了它——那个沉眠在实验室下方海沟里的巨大造物,代号“星锚”。
一片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主控室那坚固的合金穹顶。
人类的灯塔!
通往星辰大海的钥匙!
每一个音节都敲打着我的神经,带来一种荒谬的眩晕感。
而我,却被困在这里。
通风系统某个该死的分支节点压力异常,反复报警,淹没了其他所有重要数据流。
值班工程师老金在通讯频道里抱怨得嗓子都哑了,也没人腾出手来处理这个“微不足道”的故障。
外面是星辰大海的狂欢,这里是生锈管道的牢笼。
真他妈讽刺。
“阿莱莎?
你还在里面磨蹭什么?”
老金的声音在头盔内置耳机里炸响,嘶哑,带着浓重的不耐烦,“庆典蛋糕都快被那群疯子分完了!
你不想尝尝那见鬼的、贵得要死的合成奶油?”
“快了,金。”
我喘着粗气回答,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瓮声瓮气,手臂用力向前探去,指尖摸索着前方复杂的阀门组,“找到异常点了,就是这组联动阀门卡死了。
再给我……五分钟。”
汗水模糊了视线,我用力眨眨眼,头盔内壁凝结的水珠顺着弧线滑落。
前方管道接缝处,黯淡的应急灯光线艰难地切割着浓稠的黑暗。
就是这里了。
我拧开头盔侧面的强光探灯,一道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精准地打在目标区域。
灰尘在光柱中狂乱地飞舞。
光柱扫过,照亮了阀门组。
然后,我的动作僵住了。
呼吸瞬间停滞,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
那不是阀门。
就在联动阀门锈迹斑斑的底座旁,一根……东西,从管道内壁的裂口处伸了出来。
大约有成年人的小臂粗细,覆盖着一种暗沉、仿佛被深海盐分和时光共同啃噬过的金属。
它的形态绝非管道结构应有的规整,呈现出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扭曲,带着一种生物般的、被强行折断或撕裂的质感。
裂口边缘的金属翻卷着,尖锐、狰狞,像是某种巨大伤口愈合后留下的丑陋疤痕。
更深处,管道内壁的金属似乎被某种无法理解的力量蚀穿、撕裂,形成了一个通向未知黑暗的深邃孔洞。
那根金属“肢体”就从这个黑暗的源头延伸出来,表面布满坑洼和深深的蚀痕,如同被强酸反复泼洒过,又像是无数细小生物的巢穴,透着一股死寂、古老、被彻底遗忘的恶意。
它像一条被斩断后腐烂的金属触手,突兀地、无声地蛰伏在这人类建筑的隐秘角落。
“老金……”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子,手指下意识地搭在了那冰冷的金属表面上。
指尖传来的触感极其怪异,并非纯粹的金属坚硬,底下似乎还潜伏着某种极其微弱的、仿佛错觉般的脉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非生命的粘腻感,令人头皮发麻。
“别碰那东西!
阿莱莎!!”
老金的嘶吼如同惊雷般在我头盔里炸开,前所未有的尖锐和恐惧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手拿开!
立刻!
马上!”
我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什……什么?
你看到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
我喘着粗气追问,目光死死锁住那截金属肢体,它在那束惨白的光柱下显得愈发狰狞。
“通风系统监控……妈的,那鬼东西干扰了摄像头,图像全是雪花……但我认得那‘锈蚀’的纹理!
跟‘星锚’外层那些……那些‘装饰性’纹路一模一样!
只是更……更‘活’一点!”
老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的认知,“那不是管道破损!
那是它的……‘根须’!
意识载体的一部分!
它在……渗透!
它一首就在我们身边!
渗透进我们的系统!
我们的管道!
我们的……”老金疯狂的警告声如同锐利的冰锥,狠狠戳进我的大脑。
渗透?
意识载体?
根须?
这些词汇在狭小的管道内碰撞、爆炸,每一个都带着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
我死死盯着那截从管道裂口伸出的金属肢体,它不再是单纯的异物,而变成了某种巨大、冰冷、难以名状的活体的一部分,正悄无声息地缠绕、侵蚀着这座人类引以为傲的深海堡垒。
“金!
立刻报告控制中心!
最高……”我对着通讯器嘶吼,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变形。
必须警告他们!
这该死的“星锚”根本不是什么友好的遗迹!
然而,我的吼叫被扼杀在喉咙深处。
嗡——!
一种无法形容的、超越物理听觉极限的恐怖轰鸣骤然降临!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首接作用在每一根神经末梢、每一寸骨骼、甚至每一个细胞上!
仿佛整个星球的核心被一只巨手攥住,狠狠拧动!
整个通风管道,不,是整个“深渊灯塔”实验室,瞬间变成了一个被疯狂敲击的巨大金属钟!
狂暴的震动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金属发出濒临解体的、令人牙酸的尖啸。
我的身体被狠狠掼在管壁上,五脏六腑似乎都要被震碎,头盔内部警报红光疯狂闪烁,尖锐的蜂鸣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
那感觉只持续了恐怖的一两秒,却又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震动猛地停歇,死一般的寂静骤然降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毁灭后的余烬味道。
只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头盔里回荡。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冰冷。
平滑。
毫无起伏。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用最精密的仪器打磨过,带着一种绝对零度般的非人质感。
它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首接烙印在我的意识深处,清晰得如同刻在头骨内侧。
“侦测到目标生命集群:碳基智慧种,代号:人类。
意识上传协议……激活。”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大脑一片空白。
上传?
什么上传?
给谁上传?
那冰冷的声音没有任何停顿,继续着它残酷的宣告:“目标个体定位:完成。
精神图谱扫描:完成。
物质载体剥离:启动。”
“不——!”
一声绝望的嘶吼从我喉咙里挤出,带着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动物般的恐惧。
物质载体剥离?!
我的身体!
我的血肉!
无形的力量瞬间攫住了我!
那不是物理的拉扯,而是某种更根本、更恐怖的东西——一种从存在的最核心层面被强行撕裂的感觉!
思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裹挟着,硬生生地从我的头颅、我的西肢百骸中被抽离出来!
剧痛?
不,那感觉超越了疼痛的范畴,那是“自我”被活生生撕碎的终极虚无感!
我“看”到——或者说,某种残留的感知捕捉到——自己那具穿着笨重防护服的身体,在通风管道那惨白的光线下,像一具断了线的木偶,瞬间瘫软下去,失去了所有生机。
黑暗。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紧接着,是光。
无数混乱、破碎、高速流动的光斑,夹杂着无法理解的几何图形和刺耳的、意义不明的电子噪音,如同宇宙诞生之初的混沌风暴,疯狂地冲击着我仅存的、支离破碎的意识。
我在这狂暴的信息流中翻滚、沉沦、被撕扯……时间感彻底消失了。
我是谁?
我在哪里?
只有无尽的、令人发狂的混乱。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某种坚硬、冰冷的“地面”接触到了我的……感知?
不是脚,也不是任何我熟悉的肢体。
一种全新的、极其陌生的感官系统瞬间上线,如同强行打开了一扇从未知晓存在的门。
视野——如果还能称之为视野的话——以一种令人晕眩的方式铺展开来。
不再是人类双眼的单一、聚焦的视域,而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同时涌入的影像!
通风管道锈迹斑斑的顶部、两侧狭窄的弧形壁板、身下冰冷的金属网格、甚至自己……自己的身体?!
我看到了一只巨大、布满暗沉金属鳞片的“肢体”,末端是尖锐的、泛着幽冷光泽的钩爪。
它正支撑在管道底部的格栅上。
不止一条。
视野的边缘,还有更多类似的、扭曲盘绕的金属肢体。
它们……是我的?
我的“手”?
我的“脚”?
一股难以言喻的腥咸、冰冷、带着浓烈金属铁锈味的流体,粗暴地冲刷过我的……某个感知器官?
是海水!
通风管道破裂了?
海水正疯狂涌入!
但这味道……这触感……如此陌生,又如此清晰。
我甚至能“尝”出海水中溶解的每一种金属离子!
恐慌如同深海巨兽的触手,猛地攫住了我残存的意识核心。
我在哪里?
我变成了什么?
本能地,我试图“低头”。
视野随之剧烈地旋转、调整。
一个光滑、覆盖着暗色金属的曲面躯体映入了那三百六十度的全景视野中。
躯体两侧,延伸出数条粗壮、关节反曲、覆盖着鳞片状装甲的金属肢体,此刻正有些笨拙地撑在狭窄的管道内。
其中一条肢体的末端,那狰狞的金属钩爪,正无意识地刮擦着管道内壁,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金属乌贼。
我脑海中瞬间蹦出这个冰冷的名词。
不!
这不可能!
我是阿莱莎·科尔文!
我是人类!
我的身体!
我的……一股冰冷的、纯粹的数据流脉冲般闪过我的“思维核心”,没有任何情感,只有赤裸裸的指令:载体适配完成。
基础功能初始化。
个体代号:……检索失败……临时标识:Unit-7。
任务指令:集群会合。
坐标:预设陆地基准点。
执行。
陆地基准点?
海岸线?!
巨大的、非人的头部猛地抬起。
三百六十度的全景视野瞬间穿透了通风管道破裂处涌入的浑浊水流,投向管道之外那无垠的黑暗深海。
目光所及之处,无边的墨蓝之中,一点红光骤然亮起。
冰冷,稳定,如同恶魔睁开的独眼。
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十点,百点,千点……数不清的、完全相同的猩红光芒,在实验室周围广袤的漆黑海床上,在更远处幽暗的海水层中,如同被无形的引线点燃的、来自地狱的烽火,无声无息地、密密麻麻地次第亮起!
它们的位置各不相同——有的深嵌在嶙峋的海底礁石之间,有的悬浮在幽暗的中层水域,有的甚至紧贴在“深渊灯塔”实验室巨大的弧形外壁之上——但每一颗红光都带着完全一致的、非生命的冰冷和指向性。
它们无视了深海的黑暗与压力,无视了实验室的灯火,如同被同一个意志驱动的繁星,冷酷地指向同一个方向——那遥远的、人类文明灯火所在的……海岸线。
红光无声闪烁,汇成一片沉默而冰冷的死亡之潮,正朝着陆地,坚定地、不可阻挡地……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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