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甲子·天京城陷落夜天京城的脊梁骨断了。
烈焰如垂死的龙,在飞檐斗拱间翻滚嘶吼,将太平天国的黄缎龙旗舔舐成漫天飘飞的焦黑蝴蝶。
湘军的狂嗥混着妇孺的哀泣,在弥漫着人油焦臭与血腥味的空气里绞成索命的网。
曾经的天王府,如今是修罗屠场,汉白玉阶被粘稠的血浆糊成了暗红色,倒伏的尸首穿着绣蟒袍、裹黄头巾,空洞的眼窝瞪着被浓烟遮蔽的残月。
一条血痕,蜿蜒爬过尸山。
陈墨的左腿自膝盖以下只剩半截森白的骨茬,断口处胡乱缠着的黄布早己被血浸透发黑。
每挪一寸,碎骨便刮擦着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他腰间那枚“隐先生”的羊脂玉牌,溅满了脑浆与黑血,温润的光泽早被污浊吞没。
“金鳞…岂能喂了豺狗…” 一口滚烫的血沫呛出喉咙,他染血的指甲深深抠进地砖缝隙,青筋暴突的手从怀中贴肉处,掏出九枚婴儿巴掌大小、形如逆鳞的玄铁符。
火光在符身流淌,映出内里细若蚊足、却暗藏杀机的阴刻纹路。
一只沾满血泥的手猛地抓住他脚踝!
独臂的石三从尸堆里挣出半截身子,肩胛骨上还嵌着半支折断的狼牙箭,箭头乌蓝。
“先…生…” 他喉咙里滚着血泡,仅存的右眼却亮得骇人,“‘圣库’…地道…封死了…”陈墨没回头,只将一枚鳞符狠狠拍进石三掌心。
那鳞符边缘锋利如刃,瞬间割破皮肉,符身上赫然刻着一条被拦腰斩断的龙,断口处狰狞外翻,龙目泣血!
“带‘开山营’剩下的兄弟…” 陈墨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嘴角却咧开一个近乎癫狂的弧度,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按‘九宫焚城图’…埋药!
夫子庙底下…埋最毒的那份!”
石三攥紧鳞符,断龙纹的棱角硌进掌骨:“埋…多少?”
“埋到——” 陈墨猛地扭头,火光映亮他半边脸,那笑容扭曲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够把曾国藩的孝子贤孙,连人带魂…轰上三十三重天!”
他突然咯咯怪笑起来,血沫子顺着下巴往下淌,“再剥张皮…要后背最完整那块…用‘蚀骨针’把‘开门礼’烙上去…总得留张体面的‘请柬’…请阎王爷看场…万朵红莲开!”
笑声未歇,一柄湘军制式腰刀带着劲风劈向陈墨后颈!
石三独臂如电探出,五指如钩,生生攥住刀刃!
滚烫的血顺着刀槽喷涌,他却恍若未觉,仅存的右眼死死盯住陈墨:“先生先走!
‘请柬’…石家来送!”
陈墨最后看了一眼石三决绝的脸,又扫过远处被火光照亮的、湘军屠夫们亢奋扭曲的面孔,喉咙里滚出一串含混不清的、似哭似笑的呜咽。
他猛地将剩下八枚鳞符塞进怀里,用断腿和双手扒拉着滚烫的瓦砾碎石,如同受伤的蜥蜴,向着更深的黑暗与烈焰交织处,决绝地爬去。
石三回身,独臂肌肉坟起,竟将那腰刀生生拗断!
断刃反手捅进偷袭者的眼窝。
他吐掉嘴里的血沫,攥紧那枚断龙鳞符,对着火光下几个从尸堆里挣扎爬出的、浑身浴血的身影低吼:“开山营!
埋雷!
剥皮!”
民国九年·庚申·南京城寻常晨秦淮河的脂粉味混着下关码头的煤灰,腻乎乎地糊在夫子庙后巷的晨雾里。
杨半仙撅着屁股,半个身子探进散发着馊臭的阴沟,两根指头捏着鼻子,另一只手在淤泥里乱掏。
“嘿!
祖宗显灵!”
他猛地抽出手,指间夹着块巴掌大、裹满黑泥的油布片。
就着浑浊的晨光,他胡乱在道袍上蹭了蹭,隐约露出油布内衬上黯淡的金线——是半片残损的五爪龙纹!
“前朝的龙袍料子!
发达了!”
杨半仙绿豆眼放光,浑然不觉油布另一面,一个模糊的暗红手印旁,半条蚀骨阴刻的断尾龙纹正对他无声狞笑。
斜对面,“济世堂”后院。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紫檀条案上切割出规整的光斑。
林渊一身月白长衫,纤尘不染。
他左手执一柄亮银小尺,右手持牛角镊,正将一片片切如蝉翼的甘草,在铺开的桑皮纸上精确排布。
间距毫厘不差,边缘绝对平行,如同布下一座微型的、不容亵渎的城池。
“啪!”
一本厚重的洋装书被重重拍在案头,书脊上烫金的英文标题《Human Anatomy》微微反光。
震动让案头那架黄铜药秤的秤盘轻晃,一枚砝码偏离了中线半粒米的距离。
苏青墨斜倚窗边,一身剪裁合体的西洋女学生装束,衬得脖颈修长如天鹅。
她抱臂看着林渊瞬间绷紧的侧脸线条,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林大会长,您这甘草布下的‘八门金锁阵’…” 她指尖随意划过那些排列森严的草片,“挡得住东洋的三八式枪子儿?
还是拦得了阎督军‘掘金处’的探地钢钎?”
林渊眼皮都没抬,银尺精准地一拨,将那枚偏离的砝码推回绝对中位,声音平淡无波:“苏大夫,请注意措辞。
秩序,是乱世唯一的盾。
砝码偏斜一丝,药性可谬之千里。
枪子钢钎…亦同此理。”
“秩序?”
苏青墨嗤笑,指尖敲了敲那本解剖图谱封面,“这世道的病入膏肓,早不是您这‘甘草方子’能救的!
需刮骨!
需换血!”
话音未落,巷口骤然炸开一阵粗暴的喝骂与哭嚎!
一队灰皮兵如狼似虎地踹翻了巷口的算命摊子。
写着“铁口首断”的脏污布幡被军靴踩进泥水里,竹签卦筒滚了一地。
杨半仙刚把油布片塞进怀里,见状吓得一哆嗦,连滚爬爬缩回墙角,怀里那点“龙袍料子”硌得他心口发慌。
卦旗在泥水中渐渐洇透,瘫软如死蛇。
“铁口首断”西个墨字在污水浸泡下扭曲变形,咧开一个无声的、嘲讽至极的鬼脸。
阴沟的恶臭、砝码的微光、洋书的硬角、卦旗的狼狈…在这一刻诡异地交织在这晨雾弥漫的后巷。
地狱的门,从来不是轰然洞开。
它裹着一层市井的荒唐,被个贪小便宜的傻子,一脚踹进了人间。
而门轴转动时碾碎的,或许是甘草的秩序,或许是解剖刀的锋芒,又或许…是整座城的地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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