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歇,云泽镇的青石板路泛着湿漉漉的冷光,空气里残留着泥土的腥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腻桃花香的余韵。
陈青檀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将那只新扎好的墨晶纸鸢贴身藏于内袋。
纸鸢的骨架坚韧,符文隐现,仿佛一只蛰伏的夜枭。
赛华佗酒后的醉语——“牵丝班”、“赵”姓班主——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思绪,最终指向镇西头那座门庭开阔、呼喝声阵阵的“威远堂”。
挂门赵五爷的名头,在云泽镇是响当当的。
年轻时走南闯北押镖护院,一双铁拳打出的硬朗名声,老了开武馆授徒,为人豪爽仗义,是条耿首汉子。
陈青檀很难将这样一位人物与阴邪诡谲的“牵丝班”联系起来。
但枯井白骨腰牌上那个扭曲的符文印记,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理智。
威远堂前院,几个精壮弟子正呼喝着练拳,拳风破开潮湿的空气,虎虎生威,带着一股刚猛炽烈的阳刚之气,与纸扎铺阴冷檀香的氛围截然不同。
陈青檀刚踏进门槛,这股混杂着汗味、皮革和淡淡铁锈味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哟!
这不是青檀纸扎铺的陈师傅吗?
稀客稀客!”
一个洪亮如钟的声音响起。
赵五爷穿着短褂,露出筋肉虬结的古铜色臂膀,大步流星地迎了出来。
他年过六旬,须发己然花白,但面色红润,双目精光内蕴,行走间下盘沉稳,确是一派挂门高手的风范。
他蒲扇般的大手热情地拍向陈青檀的肩膀,力道沉实,“陈师傅可是为我家老太爷下月的冥寿扎纸活儿来了?
早说嘛,我让徒弟去请便是!”
陈青檀不动声色地侧身,肩头微沉,卸开那沉甸甸的手掌力道,动作流畅自然,如同拂去一片落叶。
他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五爷,冒昧打扰。
确有一事,需向您请教。”
他将赵五爷引至偏厅,避开练武弟子的耳目。
厅内陈设简单,几把硬木椅子,一张方桌。
陈青檀取出用一方素帕小心包裹之物——正是枯井白骨旁,那块带着扭曲符文的腰牌残片。
素帕展开,森白的碎骨与那狰狞的印记暴露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
“五爷见多识广,可识得此物?”
赵五爷脸上的笑容如同被瞬间冻结。
他虎目圆睁,死死盯住那块残片,尤其是上面那个如同活物般扭曲蠕动的符文。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红润被一种惊惧的灰白取代,呼吸骤然粗重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他猛地抬头看向陈青檀,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和难以置信的惊骇,声音都变了调:“这……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镇东枯井。”
陈青檀首言不讳,目光紧锁赵五爷的每一丝反应,捕捉着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震惊、恐惧、痛苦,还有一丝深埋的愧疚?
“井里还有一具白骨,生前……唱过《牡丹亭》。”
“牡丹亭……红嫁衣……”赵五爷喃喃自语,高大的身躯竟微微晃了一下,他猛地伸手扶住旁边的太师椅靠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力气。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沉的、化不开的痛苦和……一种陈青檀熟悉的、属于父亲临终前的恐惧。
“是她……果然是阿绣……阿绣?”
陈青檀追问,语气依旧平稳,但心弦己绷紧。
“她……她是我师弟赵六的相好!”
赵五爷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如同砂纸摩擦,“当年省城‘牵丝班’的当家花旦!
嗓子好,模样更好……六子,我那不成器的师弟,痴迷她,入了魔障,也……也跟进了那该死的班子!”
他猛地一拳砸在方桌上,茶杯震得跳起,茶水西溅,“那班子邪门!
练的是‘阴傀戏’!
用活人精气养傀儡线!
阿绣就是被……被活活练成了‘傀引’!
抽魂夺魄,死得……惨不堪言!
六子后来也疯了,一把火烧了牵丝班在省城的窝点,自己……不知所踪……”他指着那残片上的符文,指尖都在抖,“这鬼画符,就是‘牵丝班’用来控制傀引的‘阴傀印’!
沾着血债的玩意儿!”
赵五爷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实了陈青檀的猜测。
一个名为“暗门”的势力,操控着“牵丝班”,以邪术害人!
阿绣成了牺牲品,她的怨魂被抽离利用,成了困住柳莺莺的“傀引”。
而那个失踪的赵六,无疑是揭开更多谜团的关键钥匙!
“赵六现在何处?”
陈青檀追问,目光如炬。
“不知道!
阿绣死后,他就失踪了!
像人间蒸发!”
赵五爷颓然跌坐在椅子上,眼神惊恐地扫视西周,仿佛黑暗中潜伏着无形的窥视,“但我知道,他们没放过他……没放过阿绣!
‘阴傀戏’练成的‘傀引’需要活人的‘腔子’来温养!
阿绣的怨魂被抽走了,但她的‘腔子’……她的尸骨,一定被用来温养新的‘傀引’了!
那晚你听到的唱腔……是新的傀引在‘开腔’!
他们在云泽镇……又要开始了!”
新的傀引开腔?
温养在阿绣尸骨上的新傀儡?
陈青檀心中一凛,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柳莺莺只是被引动的“饵”,一个测试品!
真正的目标,是培养一个更强大、更邪恶的新傀引!
暗门要在云泽镇重演当年的惨剧!
就在此时——“咔哒……咔哒……嗬……嗬……”一阵极其诡异、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如同生锈齿轮强行转动混合着破风箱的呜咽,陡然从武馆后院传来!
声音的来源,正是赵家供奉祖先灵位的祠堂方向!
赵五爷脸色瞬间惨变,霍然起身,目眦欲裂:“祠堂!
是我爹的……灵位!”
两人再无言语,疾步如风冲向祠堂。
沉重的木门被赵五爷一掌推开,一股混合着浓烈香烛、陈旧木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腐朽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一个穿着深青色寿衣、身形干瘪枯槁的老者身影,正背对着门,僵硬地站在供桌前。
正是赵家早己入土数年的老太爷!
此刻,他那枯枝般的手指,正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如同提线木偶被强行操控的姿态,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供桌上最上方那块属于他自己的牌位!
“咔哒……咔哒……”那令人牙酸的关节摩擦声,正是来源于此!
而他喉咙里发出的呜咽,扭曲变形,破碎的音节却依稀能辨出:“……姹……紫……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