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学校离我家很近。
那天下午,我和欣雨气喘吁吁跑到教师办公室时,李老师果然在修那个老掉牙的电表。
阳光透过褪色的蓝色窗帘,在他洗得发白的蓝白格子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老师!
"我扒着门框探头,"您说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仙呀?
"欣雨在我背后偷笑,手指悄悄戳我腰眼。
办公室角落的饮水机突然"咕咚"一声,像在替老师叹气。
"又看什么神话故事了?
"李老师放下螺丝刀,从抽屉里摸出两个洗得发亮的苹果递给我们。
他总说吃水果能补脑,虽然我们怀疑那是没发完的慰问品。
"上周不是讲过《山海经》吗?
"他拿起讲台上掉漆的保温杯,吹开浮着的枸杞,"如果真有神仙..."突然停顿,因为窗外传来熟悉的"突突"声——是张大爷开着拖拉机来收废品了。
欣雨突然举手:"那为什么我们看不见神仙?
"李老师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小括号:"就像你在操场那头喊张筱一..."他故意用浓重的方言模仿:"张——筱——咦——"我们噗嗤笑成一团,"声音都被风声吃掉了。
"初高中合并的学校周末依旧会响起下课铃,远处食堂飘来饭菜香。
李老师把教案塞进掉皮的公文包:"与其想神仙,不如想想下周月考。
"走到门口又回头,指着天空:"不过...要是哪天你们真遇见了,记得第一个告诉我。
"晨光把操场染成金黄色,欣雨拽着我的书包带不依不饶:"哎,你刚才干嘛突然问李老师神仙的事啊?
"我神秘兮兮地竖起食指抵在嘴边:"天机不可泄露~""少来!
"欣雨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笔记本,突然从书页里飘出一张纸条。
她弯腰去捡,我赶紧扑过去想抢回来。
"这是...庙会门票?
"欣雨眯着眼睛辨认纸条上的字迹,"本周六晚七点,民间奇闻讲座..."我红着脸把纸条抢回来塞进口袋:"上周在图书馆遇到李老师,他推荐的..."欣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着我:"哦——原来我们的筱一同——学——"她故意拖长声调,"是想当神仙啊!
""才不是!
"我急得跺脚,却看见李老师推着自行车从车棚出来。
他冲我们笑了笑,车筐里那本《民间传说》露出半个角。
欣雨凑到我耳边小声说:"看来你的天机..."她狡黠地眨眨眼,"和李老师的天机是一个型号的?
"我拽着欣雨往校门口跑,远处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身后飘来李老师哼跑调的《小星星》旋律。
"诶?
"欣雨突然停下脚步,拽了拽我的袖子,"你不是说今晚要去苏潼家吃饭吗?
她妈妈不是做了你最爱吃的牛肉炖土豆吗?
"我低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进路边的排水沟里。
"我跟她说临时有事..."欣雨眯起眼睛,一脸狐疑地凑近:"该不会...你又想偷偷去听讲座吧?
"她晃了晃手机,"苏潼今早给我说了,说准备了三人份的银耳汤哦。
"我摸了摸书包里那张被折得皱巴巴的门票,远处飘来烤红薯的甜香。
"其实..."我支支吾吾地说,"讲座今天最后一场了..."欣雨突然拍了下脑门:"啊!
我想起来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同样的门票,"苏潼让我给你的,他说...就知道这个笨蛋会忘记拿。
"欣雨拽着我往反方向跑:"快点啦!
先去把作业做完,然后我们三个一起去——"她的声音混着自行车***飘散在风里,"——去听你的神仙故事!
"我和欣雨掐点来到苏潼家小院门口,铁门上的风铃被我们撞得叮当作响。
"来挺早啊,"苏潼系着碎花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锅铲,"我还没准备好晚饭呢,你们先等等。
"欣雨一***坐在院里的老藤椅上:"不急不急,我们就是来——"我赶紧捂住她的嘴。
"哎哟!
"欣雨夸张地跳起来,"张筱一你干嘛!
"苏潼挑了挑眉,目光在我俩之间来回扫视:"有情况?
"他擦了擦手走出来,身上还带着糖醋排骨的香味。
我红着脸从书包里掏出那张门票:"其实我们想...""我就知道!
"苏潼突然转身跑进屋里,不一会儿拿着三把油纸伞出来,"昨晚听天气预报说今晚可能会下雨。
"他把画着梅花的伞塞给我,"先吃饭,吃完我们一起去。
我妈特意多做了些,说听故事容易饿。
"厨房里传来"咕嘟咕嘟"的炖汤声,阳光透过葡萄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阿姨我们走啦!
排骨超级好吃!
"我们三个齐刷刷地站在玄关鞠躬,苏潼妈妈笑着往我们每人手里塞了个保温杯:"里面是热红枣茶,晚上天凉。
"踏出院子时,小镇的街灯己经一盏盏亮起来了。
欣雨突然指着天空大喊:"快看!
"我们仰头望去,一只晚归的白鹭正掠过橘红色的晚霞。
"走这边近道!
"苏潼带头钻进小巷,我们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清脆地回响。
路过小卖部时,王伯伯探出头来:"娃儿些这么晚去哪啊?
"我们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去找神仙!
"老茶馆的灯笼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检票的爷爷推了推老花镜:"哟,李老师的学生?
"我们惊讶地瞪大眼睛,他笑着指指告示板——李老师的照片赫然贴在"特邀讲师"的位置。
茶馆里,李老师正在调试幻灯机。
煤油灯亮起的瞬间,他转头看见我们,镜片上闪过一道狡黠的光:"现在,我们来解答张筱一同学提出的问题..."李老师的目光越过幻灯机,镜片上反射着民间年画的色彩。
当他的视线和我相遇时,我感觉耳朵尖突然烧了起来,赶紧把脸藏在欣雨背后。
"关于神仙显灵的可能性..."李老师的声音在茶香中回荡,我攥紧了手里的笔记本。
他翻开一本泛黄的旧书,茶馆里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风***,引得周围一阵惊叹。
"就像我们镇上流传的那些故事,"他指着书上的插画,"有些真相可能就藏在日常生活的缝隙里。
"这个接地气的比喻让大家都笑了,我紧绷的肩膀也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苏潼悄悄戳了戳我:"快记啊!
"我这才发现笔尖己经在纸上洇开一片墨迹。
抬头时,正撞见李老师指着书上的月老图说:"有些问题看似异想天开..."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我,"往往藏着最珍贵的想象力。
"当讲述到"黄粱一梦"的故事时,我完全忘记了尴尬。
那些古老的传说像在对我一个人诉说秘密,保温杯里的红枣茶不知何时己经见了底。
坐在图书馆,我看着那本蓝布封面的日记本,指腹摩挲着边缘微微翘起的纸页。
原来那时候,我们真的那样认真地和神仙较过劲。
窗外的雨丝斜斜地划过玻璃,将路灯的光晕晕染成模糊的圆点。
我翻开日记的折角,那页记录着讲座结束后的场景——李老师送我们三个到公交站,欣雨叽叽喳喳问着月老会不会用智能手机,苏潼则坚持认为雷公电母肯定需要考电工证。
而我在日记里郑重其事地写道:”神仙应该住在信号不好的地方,所以托梦比发微信靠谱。
“字迹己经褪色,可纸页间似乎还夹着那晚的夜风。
我忽然想起李老师推着自行车离开时,车筐里那本《民间传说》露出的一角。
现在才明白,或许他早就知道我们终将会长大,会忘记那些天马行空的追问,所以才在毕业纪念册上给我写下:”保持对未知的敬畏,比找到答案更重要。
“手指停在日记最后一页,那里贴着三张泛黄的讲座门票,背面是苏潼歪歪扭扭的字迹:”下次去真庙里找神仙!
“雨声渐密,我摸到纸页上有一处凹凸不平的痕迹——是当年欣雨抢笔记本时,钢笔划破纸张留下的。
原来有些记忆就像这渗过纸背的墨迹,你以为早己干涸,却在某个雨夜突然显出清晰的轮廓。
合上日记时,一枚干枯的槐树叶从夹页中飘落。
我怔怔地看着叶脉间那个用铅笔标记的小小箭头,指向叶片边缘的锯齿——那是十五岁的我,固执地认为每一处不规则都是神仙留下的摩斯密码。
我打开《中世纪宗教史》,图书馆的灯光在书脊上投下冷白的影子。
咖啡己经凉了,杯底沉淀着未溶解的方糖——就像那些被我刻意封存的记忆,甜腻却再难融化。
手机突然震动。
未知号码:档案室三楼D区12柜,有你要的《昭渊地方志》孤本。
我的指尖在钢制笔杆上收紧。
七年了,他还是用这种故弄玄虚的方式出现。
我划开备忘录,冷静地记录:·第七次接触尝试·漏洞:校内档案系统未录入该编号窗外的银杏叶沙沙作响,我起身将窗帘拉严。
那些飘落的金色叶片总让我想起初中时,纪枢骗我吃下的"通灵糖丸"——后来校医说那不过是裹了金箔的维生素片。
书架间的感应灯随着我的脚步次第亮起。
D区12柜安静地立在角落,柜门把手上系着一根紫色丝带,打结方式与当年绑在槐树下的"许愿绳"一模一样。
我没有伸手。
"要我亲自开门吗?
"纪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狐狸狡猾的笑意。
我转身时,他正倚着希腊史书架。
白衬衫,黑框眼镜,连袖口卷起的褶皱都完美复刻着历史系助教的打扮——如果忽略他脚尖离地三厘米的细节的话。
"根据《超自然现象验证手册》第三版。
"我推了推眼镜,"你应该先解释七年前那场所谓时空教学的真实目的。
"档案室的空调突然发出嗡鸣。
纪枢的影像开始波动,像信号不良的老电视。
他的右手穿透书架,捞出一本根本不存在的《昭渊异闻录》。
"答案在这里面。
"他晃了晃书册,封皮渗出淡蓝色的光晕,"只要你...""免谈。
"我打断他,拿着手机翻看着日志,"上次你说看完就还的《淮南子》抄本,害我被图书馆罚款三百二。
"感应灯突然全部熄灭。
黑暗中,有冰凉的手指拂过我耳后的疤痕——那是初中为验证他说的"通灵仪式"留下的烧伤。
"张筱一。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真实,带着久违的温度,"这次真的是..."他突然离开,只剩地上一片渐渐融化的雪花,和一张泛黄的照片:十五岁的我站在槐树下,手里攥着根本不该存在于现实的蓝色花束。
照片背面是新写的小字:当年没骗你,只是忘了说花期要等4年我把照片塞进《基督教异端审判录》的夹页,就像把年少时那些荒诞的期待,永远锁进历史的注脚里。
走出图书馆时,手机又震了一下。
未知号码:明天有雨,记得带那把画着槐花的伞。
我把钢笔插回口袋,身后传来纸张燃烧的气味,但我知道,等管理员过来时,地上只会剩下一滩水渍,和几片不合季节的槐树落叶。
正如所有关于他的记忆,终将证明不过是少年时代的一场热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