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金辉,勉强穿透老城区错综复杂的电线和晾晒的衣物,在“张氏纸铺”那块饱经沧桑的木质匾额上,投下最后一抹暖色。
匾额上的漆色早己斑驳,“张”字的一撇甚至有些模糊,像被岁月的风沙悄悄啃噬过。
这里是老城区的深处,一条名叫“墨香巷”的窄巷尽头。
巷子两旁是低矮的青砖灰瓦,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旧纸张、墨汁和淡淡檀香的味道,宁静,甚至有些古旧得发沉。
我叫张正阳,今年十西岁,读初二。
此刻,我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踢着一颗小石子,慢悠悠地晃进了墨香巷。
放学路上,我总是磨磨蹭蹭,不是留恋巷口王大爷的糖画,就是被街角书店里花花绿绿的漫画吸引。
但今天,心里莫名有些发慌,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吱呀——”推开纸铺那扇厚重的木门,门上的铜环发出一阵低沉的响声,和店内那座老座钟的滴答声交织在一起。
店内光线昏暗,高大的木架上整齐地码放着各式各样的纸张,从最普通的毛边纸、宣纸,到一些我叫不出名字、质感奇特的纸。
它们堆叠着,散发着沉静而古老的气息,像是无数沉睡的故事。
“爸,我回来了。”
我扬声喊道,把书包往柜台后的旧藤椅上一扔。
父亲张守义正坐在临窗的一张八仙桌前,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宣纸,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光亮,仔细地看着上面用朱砂绘制的繁复纹路。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式对襟褂子,头发己经有些花白,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沉静到近乎漠然的神情。
听到我的声音,他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父亲就是这样的人,话不多,心思似乎永远都在那些纸张和他口中的“学问”上。
自我记事起,他就没怎么管过我的功课,成绩单上的分数对他来说好像只是一串无意义的数字。
但他对我另有一套严苛的要求——风水、阴阳、相术,这些在别人看来可能是封建迷信的东西,却是我每天的必修课。
尤其是在我七岁那年,父亲做了一件让我至今印象深刻,甚至有些恐惧的事情。
那天晚上,他在纸铺后堂设了一个简单的法坛,点上三炷清香,然后用一种混合了朱砂和不知什么液体的东西,在我的双眼之间轻轻点了一下。
那一刻,我感觉一股清凉的气息猛地冲入脑海,眼前的世界仿佛瞬间被揭开了一层面纱。
我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不同颜色的光晕,能看到某些物体周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雾气,甚至能“看”到墙角蜘蛛结网时留下的、微弱的能量轨迹。
父亲告诉我,这叫“开天眼”,是我们张家男人代代相传的本事。
“正阳,”他当时眼神严肃得可怕,“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这是我们张家人能在这世上活下去的根本。
记住,这本事不能丢,更不能轻易示人,否则……”他顿了顿,语气沉重,“轻则家破人亡,重则……断子绝孙。”
那时的我似懂非懂,只觉得害怕。
但随着年龄增长,我逐渐明白,父亲口中的“本事”,让我看到的世界,远比普通人眼中的要复杂和诡异得多。
“今天功课怎么样?”
父亲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纸,抬起头看我。
他的眼睛很深,像是蕴藏着无尽的岁月。
“就那样呗,”我含糊地应着,不想在这上面多谈,“老样子,数学有点难。”
父亲没再追问,只是指了指柜台前的两张椅子:“坐吧,等会儿来客人。”
“客人?”
我有些奇怪,我们这纸铺,平时除了几个固定来买画材的老画家,或者附近街坊来买些烧纸元宝,很少有生客上门。
而且看父亲的样子,似乎是特意等他们。
没等多久,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犹豫的停顿。
然后,门被轻轻推开了。
进来的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看起来大概二十西五岁的样子。
男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夹克,女人则穿着一件略显陈旧的连衣裙。
他们的脸色都异常苍白,尤其是眼下,有着浓重得几乎发黑的乌青,像是连续熬了几个通宵,被巨大的疲惫和焦虑彻底掏空了身体。
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惶恐和不安,像两只受惊的兔子,警惕地扫视着店内昏暗的环境。
“请问……这里是张氏纸铺吗?”
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
父亲站起身,指了指椅子:“是。
坐吧。
两位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两人对视了一眼,才有些拘谨地坐下。
女人下意识地抓紧了男人的手,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我们……我们是经人介绍来的,”男人深吸了一口气,似乎鼓足了巨大的勇气,“说……说这里能解决一些……一些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
科学?
我心里微微一动。
父亲教我的东西,和“科学”似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范畴。
但看着这对夫妻憔悴的模样,我知道,他们遇到的麻烦,肯定不简单。
父亲没有立刻接话,只是从桌上拿起一个小小的罗盘,那是他平时常用的东西,不过在我看来,那罗盘的指针似乎总在微微颤动,不像普通罗盘那样稳定。
他走到两人面前,微微俯身,目光在他们脸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那浓重的乌青。
“你们身上的‘东西’,很重。”
父亲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是脏东西,却比脏东西更麻烦。
它在吸你们的生气,耗你们的精神。”
女人听到这话,身体猛地一颤,眼圈瞬间就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男人也脸色一变,急切地问:“大师,您……您看出来了?
那到底是什么?
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快被它逼疯了!”
父亲没有回答,反而转向我:“正阳,你看看。”
我心里一紧。
父亲让我看,是想考较我,还是这东西确实有些特别?
我定了定神,集中精神,运转起父亲教我的法子,那股熟悉的清凉感再次涌上双眼。
当我看向那对夫妻时,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在“天眼”的视角下,他们两人的身体周围,笼罩着一层灰黑色的、粘稠的光晕,那光晕缓慢地蠕动着,像沥青一样,不断地从他们身上汲取着淡淡的、代表生命能量的微光。
而在他们两人的眉心之间,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黑色“点”,那黑点像一个微小的漩涡,正是那灰黑色光晕的源头。
这不是我以前见过的任何“脏东西”的气息。
传统的阴邪之气,是阴冷、刺骨的,带着腐朽的味道。
而这个东西,给我的感觉是……空洞,虚无,像是某种……能量的漏洞?
“爸,”我低声说,“他们身上的……好像不是灵体,也不是煞气。
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连接’上了,在不断地抽取他们的生命能量。
那个源头,很小,很微弱,但很……‘空’。”
我努力用我能理解的词汇描述着我的感受。
“空”这个字一出口,父亲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似乎对我的描述有些意外,又有些满意。
那对夫妻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但看到父亲的反应,男人连忙追问:“大师,我妻子她……她到底怎么了?
我们是上个月搬进新家后才这样的。
一开始只是睡不好,做噩梦,后来就越来越严重,白天也没精神,总是觉得累,心慌……去医院检查,什么都查不出来!”
女人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啜泣起来:“我晚上总能听到奇怪的声音,像是……像是有人在耳边说话,又听不清在说什么。
家里的东西有时候会自己动……东西自己动?”
父亲追问,“具体是什么东西?
怎么动?”
“就是……就是很小的东西,”男人回忆着,“比如桌上的笔,会自己滚到地上。
还有一次,床头柜上的水杯,好好的就翻倒了,水洒了一地,但我们当时都在床上,没人碰它。”
“声音呢?”
父亲又问,“有没有规律?
是一首有,还是特定时间有?”
“晚上,尤其是后半夜,”女人哽咽着说,“声音很奇怪,不是说话,更像是……一种……电流的滋滋声?
又有点像……蜂鸣?
很微弱,但就在耳边,赶不走。”
电流?
蜂鸣?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些描述,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不像传统的鬼魅作祟,反而有点像……某种电子设备的干扰?
或者……父亲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沉下去的天色,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台。
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身,对那对夫妻说:“你们家里,是不是有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
或者,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奇怪的物品?”
男人和女人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来历不明的东西?”
男人挠了挠头,“我们搬家的时候,东西都是自己的。
不过……不过有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