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表盘显示现在是下午四点十七分,但墨色云团压得整条盘山公路都浸在昏黑里,车载广播正发出刺啦刺啦的杂音。
前方三百米有塌方,请绕行后山旧道。
导航机械女声突然***来时,我的膝盖重重磕在方向盘下方。
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疯狂摆动,还是扫不净那些从山体滚落的泥浆。
手机在副驾座上震动起来,大伯的短信和雨点一样急促:小满,你爸的遗物里有个檀木匣子,千万不能——后面的字被雨幕吞没了。
我抹了把脸,咸涩的液体渗进嘴角,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十天前急诊室那通电话又钻进耳膜:林小姐,您父亲在手术台上突然心脏骤停......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突然变得绵软,后视镜里映出歪斜的公路护栏。
我猛地向左打方向盘,车轮还是陷进了路肩的泥坑。
引擎盖发出濒死的轰鸣,仪表盘所有指示灯都在疯狂闪烁。
操!拳头砸在方向盘上时,左手腕的玉镯磕到空调出风口,发出清越的叮咚声。
这是今早从父亲床头柜找到的,暗青色的玉料里游着几缕血丝,像活物般在皮肤上微微发烫。
当时护士说父亲临终前一直攥着这个,掰开手指时玉镯还带着体温。
山风裹着雨点灌进领口,我摸黑从后备箱拽出登山包。
手机电筒的光圈扫过路牌,斑驳的铁皮上青萝镇3KM的字样正往下淌着铁锈色的水痕。
后山旧道要穿过坟场这事,还是十二岁那年偷听族老谈话知道的。
那年母亲失踪后,父亲连夜带着我搬离了老宅。
松针混着腐叶的气息突然浓烈起来,手电光柱里飘着细密的雨雾。
转过第三个弯道时,包带突然被什么东西勾住,回头就看见暗红的布条缠在荆棘丛里——是半截褪色的祈福带,末端还系着个铃铛。
诡异的是那铃铛在暴雨中居然叮铃作响,像是有人贴着耳根在摇晃。
谁?手电光扫过柏树林,光束尽头的石碑群里突然立着个人影。
墨色油纸伞下露出半截青灰长衫,伞檐压得极低,却能看见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和父亲手术前拍的证件照一模一样。
血液瞬间冲上太阳穴,我踉跄着往前追了两步,登山包却突然坠地。
再抬头时,那身影已经消失在雨幕里,只有铃铛声顺着风飘过来。
手电筒照见脚下湿泥里半枚脚印,39码的回力鞋纹,和父亲今早下葬时脚上那双一模一样。
腕上的玉镯突然收紧,血管突突跳着发疼。
翻过最后一道土坡时,远处的老宅像只蹲踞的兽。
飞檐上蹲着的石貔貅缺了左耳,那是我七岁时爬屋顶摔的。
父亲当时抱着我往镇医院跑,月光把他后颈的汗珠照得发亮。
铁门上的铜锁已经锈成青绿色,钥匙***去的瞬间,门缝里突然扑出股冷檀香。
玄关处的穿衣镜蒙着白布,借着手机光亮能看见供桌上的三炷香还在袅袅冒烟,香灰堆成小山包——明明父亲昨天就该下葬了。
供桌正中的相框空着,原本的全家福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幅泛黄卷边的画像。
画中穿马褂的男人眉眼和父亲有七分相似,被他搂着的女人梳着圆髻,杏色袄裙下露出尖尖的绣鞋。
姑奶奶?我凑近细看时,画中女人的眼珠突然向右滑动。
手机啪嗒掉在青砖地上,蓝光正好照见画像右下角的题字:民国二十七年林府全家福。
那年曾祖父带着全家从上海逃难来此,族谱记载同年腊月曾祖母周氏投井自尽。
手腕上的玉镯突然变得滚烫,画像里周氏腕间闪过一抹青光——她戴着和我一模一样的玉镯,连内侧那三道冰裂纹都分毫不差。
供桌突然咯吱晃动,香灰簌簌落在我手背上,烫出个红点。
小满?苍老的呼唤混着风雨声飘进来。
我转身时差点撞翻条凳,张阿婆提着竹编食盒站在门槛外,蓑衣还在往下滴水。
她浑浊的眼球死死盯着我的手腕:这镯子...怎么在你这里?张阿婆枯树般的手指几乎要戳进我腕骨里,食盒里的梅干菜蒸肉腾起的热气氤氲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
屋外的雨声忽然变得黏稠,檐角铜铃的叮当声混着她粗重的喘息:这镯子是周小姐下葬时封棺的物件,你爹十年前就把它埋在后院槐树底下了......您是不是认错了?我下意识缩回手,玉镯磕在供桌边沿发出空灵的颤音。
画像上的周氏忽然扬起唇角,发黄的宣纸簌簌作响,她耳垂上那粒朱砂痣渗出细小的血珠。
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从蓑衣内袋摸出个油纸包:趁热吃吧,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艾草糍粑。
焦黄的糍粑上留着乌黑的指印,掰开后露出暗红的豆沙馅,甜腻里混着某种草药特有的苦味。
二楼父亲的卧室还保持着原样,蓝白条纹床单上留着手术同意书折成的纸鹤。
我摩挲着床头那道铅笔划痕,十五岁生日那晚量的身高标记已经被霉斑吞噬。
衣柜里挂着件沾满福尔马林气味的白大褂,右侧口袋鼓鼓囊囊的——是半包受潮的玉溪烟,烟盒里夹着张泛黄的B超单,母亲的名字下面写着孕8周。
不是说母亲是生我时难产......窗外的老槐树突然剧烈摇晃,枝条抽打在玻璃上像无数只挥舞的手。
腕间的玉镯泛起一层青雾,镜中忽然闪过个穿白旗袍的背影,发梢别着朵枯萎的玉兰花。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起来,大伯的短信完整版终于加载出来:千万不能打开檀木匣子,更别让玉镯沾血。
我转头看向床头柜,黑漆剥落的檀木匣子四角包着铜皮,锁孔里插着半截折断的钥匙。
阁楼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重物从高处坠落。
手电筒光束扫过楼梯拐角时,墙皮剥落处露出密密麻麻的符咒,朱砂写就的镇字被某种利器划得支离破碎。
腐朽的木质台阶在脚下发出***,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擦着脚踝窜过去,余光瞥见一截褪色的红绳系着铜钱。
小满!张阿婆的尖叫刺破黑暗。
我转身时踩空两级台阶,后腰重重磕在雕花栏杆上。
老人举着的煤油灯映出她扭曲的面容:这宅子入夜后不能上阁楼,你爹没教过你吗?她枯瘦的手腕爆发出惊人的力道,几乎是拖拽着把我拉回卧室。
煤油灯搁在五斗柜上时,玻璃罩里的火苗突然变成幽绿色。
西厢房的镜子要用黑布蒙着,听见脚步声就念《心经》......她的指甲掐进我小臂,尤其是戴着这镯子的时候。
您认识周素娥?我撩起窗帘一角,后院那口青石井栏在雨幕中模糊成团黑影。
张阿婆正在点檀香的手猛地一抖,香灰扑簌簌落在绣着并蒂莲的桌布上。
老人混浊的眼球转向供桌方向,画像上周氏的裙摆无风自动。
那年我才六岁,她喉咙里滚出痰鸣般的叹息,拾荒到井边找野莓,看见月光把井水照得雪亮。
水里浮着件杏色衫子,袖口绣的缠枝莲和你腕上的镯子一个颜色。
惊雷炸响的瞬间,整栋宅子的电灯突然熄灭。
黑暗中玉镯泛起荧荧青光,映出张阿婆缺了门牙的嘴:那晚我娘把我锁进米缸,自己换了周小姐的衣裳。
早上开缸时,她右手腕光溜溜的,系了三十年的银镯子不见了......暴雨在凌晨两点转为细雨,我蜷缩在父亲生前的雕花木床上数雨滴。
潮湿的棉被裹着霉味,角落里的樟木箱渗出深褐色的水渍。
腕上的玉镯每隔一刻钟就收紧一次,内侧的冰裂纹像血管般微微搏动。
嗒。
阁楼地板传来的响动让手机从掌心滑落,蓝光照见床底有双沾满泥浆的布鞋——39码回力鞋,鞋尖朝着床外。
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时,楼上又传来嗒、嗒的踱步声,每一步都精确地踩在房梁接缝处,和父亲失眠时徘徊的节奏一模一样。
手电筒光束劈开黑暗的刹那,梳妆镜里映出我惨白的脸。
镜中人抬手捋头发的动作慢了半拍,在我要凑近查看时,她突然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腕上的玉镯骤然缩紧,皮肤下渗出的血珠在镜面映出妖异的红光。
手机突然在枕下疯狂震动,父亲号码发来的彩信加载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少女倚着槐树,月光把她腕间的玉镯照得通透,那三道冰裂纹的位置与我的一模一样。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七月七,井水甜,新嫁娘换红妆。
阁楼传来重物拖拽的声响,有什么东西顺着楼梯滚落。
玉镯内侧突然浮现出暗红字迹,摸上去还是冰凉的——周素娥。
窗外的老槐树疯狂摇晃,枝条在玻璃上刮出尖利的咯吱声,像是谁用长指甲在反复描摹同一个字。
叮——铜铃的余韵尚未消散,整栋宅子突然陷入死寂。
手机显示凌晨三点整,镜中的我仍保持着抬手看表的姿势,而现实中的手臂早已垂在身侧。
血珠顺着玉镯内侧的刻痕汇聚成线,在青砖地上积成小小的卍字。
————晨光透过雕花木窗的裂隙,在青砖地上烙下血痕般的细长光斑。
我蜷缩在五斗柜与床柱形成的三角区里,手腕上暗红的卍字正在被阳光蒸发。
梳妆镜里的倒影此刻正常了,只是鬓角多了缕白发。
这宅子吃人。
张阿婆昨夜的话在耳蜗里嗡嗡作响。
我摩挲着檀木匣子上的铜锁,断在锁孔里的钥匙头泛着青黑。
父亲的手术刀在锁眼边缘划出火星时,玉镯突然发出蜂鸣般的震颤。
书房的门轴发出垂死的***,霉味混着樟脑丸的气息扑面而来。
成摞的医学期刊堆在藤椅上,面那本《中华骨科杂志》还夹着麦当劳的吸管包装纸——是去年父亲来上海参加学术会议时,我们在人民广场店匆匆见面的凭证。
书架第三层突然闪过金属反光。
牛皮封面家谱被塞在《解剖学图谱》与《临床误诊案例》之间,暗红的血渍在书脊上凝成月牙形。
翻开扉页的瞬间,三片薄如蝉翼的纸屑飘落,断口处残留着锯齿状的撕痕。
戊寅年七月初七,林氏长媳周氏投井。
最后一行朱砂小楷洇在宣纸上,像条蜿蜒的血蜈蚣。
我的指尖抚过父亲用红笔圈出的日期,手机日历显示三天后正是农历七月初七。
窗外的老槐树忽然沙沙作响,叶片间漏下的光斑在族谱上拼出个歪斜的替字。
小满!张阿婆的竹杖敲在门框上,惊飞梁上栖着的灰雀。
她挎着的竹篮里堆满艾草,叶片上的露水正往青砖上滴落。
西厢房的门闩怎么断了?我下意识将家谱塞进背包夹层,玉镯磕在金属搭扣上发出清响。
可能是年久失修......话未说完就被竹杖敲地声打断。
老人深褐色的眼珠蒙着层白翳,却准确指向我背包鼓起的轮廓:林家女儿过了十六岁,就不能进西厢房。
阳光忽然暗了下来,槐树的影子在窗纸上扭成麻绳状。
我扶住摇摇欲坠的书架,指腹蹭到层板背面某种凹凸的刻痕。
借着手机电筒侧光,密密麻麻的正字计数显现在霉斑之下,最新一道横杠还沾着暗红的皮屑。
您见过这个吗?我举起手机拍摄的刻痕照片。
张阿婆枯黄的脸突然泛起死灰,艾草从篮中簌簌掉落:造孽啊......这是镇魂咒,每道划痕都是替死鬼的命数。
西厢房的门板比记忆中低矮许多,褪色的春联残片像干涸的血渍粘在门框。
铜锁坠在地上,锁芯里插着半截槐树枝,断口处渗出琥珀色的汁液。
梳妆台上的水银镜果然蒙着黑绸,边缘用朱砂画着歪扭的符咒。
别碰抽屉!张阿婆的惊呼被关门声截断。
玉镯在腕间突突跳动,梳妆台抽屉把手上的雕花牡丹突然开始旋转。
我这才发现铜制花瓣上刻着极小的字——周素娥于归之喜。
抽屉滑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霉味混着铁锈味冲进鼻腔。
红绸包裹的银剪刀横在黄绢上,刀刃残留着黑褐色的污渍。
我捏着绸布边缘轻轻掀开,剪刀柄上缠着的发丝突然簌簌断裂,有根银丝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和父亲两鬓的白发一模一样。
镜面突然泛起涟漪,黑绸无风自动滑落半截。
我眼睁睁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举起剪刀,刀尖对准左手腕的玉镯。
现实中的手指却像被冻住般僵硬,腕间传来被利齿啃噬的剧痛。
松开!张阿婆撞开房门的瞬间,镜面咔嚓裂开蛛网状纹路。
我跌坐在脚踏上,剪刀尖离玉镯只差半寸。
老人颤抖的指尖撩起我的衣袖,五道青紫指痕正在皮肤上浮现,拇指印恰好压在跳动的血管处。
煤油灯在雕花床架上投下摇晃的鬼影,张阿婆用艾草汁涂抹我的手腕。
这是警告,她浑浊的呼吸喷在我耳后,周小姐当年就是用这把剪刀绞的头绳。
我盯着床帐上霉变的百子图,突然抓住她欲缩回的手腕:您母亲换下来的银镯子,内侧是不是刻着缠枝莲纹?老人枯瘦的身躯猛然僵直,米缸陈腐的气息从她每个毛孔渗出。
你...你怎么......今早收拾供桌时,香炉底下压着半截银镯。
我从裤袋掏出那圈泛黑的银器,内侧的莲花纹路间果然嵌着张月英三个小字。
窗外的槐树突然疯狂摇晃,叶片拍打声与张阿婆牙齿打颤的声响混成诡异的节拍。
那年中元节,我娘醉酒说漏了嘴。
老人干瘪的嘴唇擦过冷掉的茶汤,她说周小姐的右手小指戴着翡翠戒圈,沉井那晚戒圈勾住了井绳......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顺着她惊恐的视线低头,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摩挲左手小指——那里有道淡粉色的环形疤痕,是七岁那年被老宅门环夹伤留下的。
暮色像打翻的砚台漫进窗棂,玉镯在昏暗中泛起磷火般的幽光。
我站在西厢房门槛外,看着张阿婆用浸过黑狗血的麻绳捆住梳妆台抽屉。
她脖颈后的老年斑在夕阳下格外清晰,形状恰似井栏上的青苔印。
当年换命的把戏,现在要反噬了。
老人将桃木钉楔入房门时,突然哼起荒腔走板的童谣:七月七,换新衣,井底新娘坐花轿......跑调的尾音被夜风卷走,化作后院枯井深处的一声呜咽。
煤油灯芯爆出最后一粒火星时,梳妆镜的裂痕里渗出粘稠的液体。
我用棉签蘸了些许凑近鼻尖,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混着铁锈味直冲天灵盖——这是父亲手术室里特有的味道。
您当年换走的不仅是衣裳吧?我攥着那截银镯逼近张阿婆。
老人佝偻的脊背撞上雕花屏风,震落簌簌的灰尘在月光下宛如磷粉。
周素娥的右手根本没有翡翠戒圈,指尖戳向她凹陷的胸口,你娘换走的是她的玉镯,对不对?槐树影突然剧烈摇晃,玻璃窗上爬满蚯蚓状的雨痕。
张阿婆喉咙里滚出呜咽般的笑声,缺了门牙的嘴像口幽深的井:那晚井里浮上来的银镯子,内侧刻着林家长子的表字......梳妆台抽屉突然发出指甲抓挠的声响,捆着的麻绳寸寸崩断。
玉镯在腕间突突跳动,暗格底板自动弹开的瞬间,霉变的绸缎裹着双三寸绣鞋滚落出来。
猩红的鞋面上绣着交颈鸳鸯,金线却绣成锁链的形状,鞋尖各缀着粒青玉铃铛。
这是......我抖开裹在鞋中的婚书,洒金红纸上的墨迹被水渍晕染,新郎名讳处糊成一团墨渍。
背面的恨字力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