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十一月,深夜。
乾清宫内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正旺。
但朱由检只觉得四肢冰冷,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往上冒。
他不是真正的朱由检。
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还是一个研究明末史料的现代人,因一场意外,灵魂穿越到了这具刚登基不足三月的年轻帝王身体里。
御案上堆着一尺多高的奏章。
最上面的一本被摊开,烛光映着上面一个个朱砂批红的名字。
魏忠贤。
崔呈秀。
客光先。
……
每一个名字下面,都罗列着罄竹难书的罪状。
这些奏章来自都察院、六科给事中、翰林院……
几乎整个大明的文官集团,都在用最激烈的措辞,请求他这位新君,立刻将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集团彻底清算。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朱由检缓缓靠在龙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历史。
他比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历史上的崇祯皇帝,就是在这个时候顺应了“民意”,以雷霆之势铲除了魏忠贤和他的党羽。
那一刻,他收获了朝野山呼海啸般的赞誉,被奉为拨乱反正的圣君。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十七年后,李自成攻破北京,他,大明朝的末代皇帝朱由检,在煤山的一棵歪脖子树上,用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和整个王朝的性命。
这是文官集团给他挖的第一个,也是最致命的一个陷阱。
魏忠贤是条恶犬。
他贪婪,他残暴,他害死了无数忠良,这毋庸置疑。
可这条恶犬,同时也是皇帝手中最锋利、也最不讲规矩的一把刀。
是唯一能和东林党背后那群盘踞江南、富可敌国却一毛不拔的士绅集团抗衡的力量。
他杀了魏忠贤,文官们便弹冠相庆。
商税停了,矿监撤了,国库立刻就空了。
银子从国库流进了江南士绅的口袋。
皇帝想要用钱,无论是赈灾还是发军饷,都得低声下气地跟那帮“忠臣”商量。
他们会一边满口仁义道德、哭诉百姓艰难,一边捂紧自己的钱袋子,甚至在国家危难之际带头通敌。
满清入关后,跪得最快、降得最彻底的,也正是这群人。
“圣君”的名声,能换来一粒米,还是一支箭?
都不能。
朱由检睁开眼,目光里最后一丝属于现代人的迷茫彻底褪去。
他不想死。
更不想吊死在煤山那棵歪脖子树上。
所以,这盘棋从第一步开始,就不能走错。
魏忠贤这条恶犬,不能杀!
不仅不能杀,还要让他变得更凶、更狠,成为自己手里最听话的工具,去咬死那群即将把自己啃噬殆尽的饿狼。
至于名声?
史书向来由胜利者书写。
只要他能赢,他就是千古一帝。
输了,他就是亡国之君,连呼吸都是错的。
朱由检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他挺直了身子,伸手拂过面前的奏章,指尖在“魏忠贤”三个字上轻轻一点。
随即,他对着殿内昏暗的角落,唤了一声:
“王承恩。”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从阴影中走出,跪倒在地。
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也是历史上唯一陪着崇祯在煤山赴死的忠仆。
王承恩的声音有些沙哑:“奴婢在。”
他一直都在,只是尽量让自己没有存在感。
这位新君登基以后实在太过沉静,每天除了批阅奏章,就是沉默地枯坐。
主子的心思,他完全猜不透。
朱由检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桌上弹劾魏忠贤的奏章上,语气平淡地开了口。
“王承恩,传朕口谕。”
“秘召魏忠贤,立刻来乾清宫见朕。”
话音落下,王承恩猛地抬头,瞳孔在一瞬间缩紧。
秘召?
魏忠贤?!
在满朝文武都等着皇帝下旨将其千刀万剐的时候,皇帝,居然要秘召他?
这意味着什么?
王承恩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他膝盖一软,整个上身都趴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都在发颤:
“万岁爷!这……这万万不可啊!”
“魏忠贤罪恶滔天,朝野共愤!您此时召见他,若是被外臣知道,必然会掀起轩然***,于您的圣名有损啊,万岁爷!”
他以为皇帝年轻,不知道其中利害,还想再劝。
朱由检缓缓将目光从奏章上移开,落在了王承恩身上。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怒火,也没有半分不耐。
可就是这样一道目光,让王承恩后半句话哽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由检的声音依旧不大。
“朕让你去,你就去。”
这不是商量。
这是命令。
王承恩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但他从皇帝的眼神中读懂了一件事—抗命的下场,可能会比面对魏忠贤更加可怕。
朱由检又加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记住。”
“是秘召。”
“除了你我,朕不希望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明白吗?”
王承恩一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奴……奴婢……遵旨!”
他磕了一个头,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躬着身子,一步步倒退出大殿,全程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厚重的殿门被他从外面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
王承恩靠在冰冷的宫墙上,才发现自己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湿透。
他抬头看了一眼被乌云遮蔽的夜空,没有一丝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