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乔伊略带炫耀地向李姐说着女儿的金句。
李姐感慨:“这会儿孩子的心是真干净,所以他们的感受,他们的话才那么清澈,那么纯真。”
李姐边说边在电脑上点了打印。
桌上那台二十年前的打印机“吭哧吭哧”地喊着号子开始工作,可刚打印了两张,突然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又卡纸了。
乔伊赶紧走过去拆下墨盒,使劲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拽出来,再安好。
李姐试着再点打印,打印机毫无反应。
乔伊又打开盖子,拿出墨盒,李姐拿过干抹布,把打印机里里外外认真地擦了一遍。
重新装好,再试,依然毫无反应。
俩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发愁。
她们实在不愿意张嘴要打印机了。
之前见每个办公室都给配了打印机,独独她们办公室没有,她们就去找部门负责采购和报账的小林——没去找高部长,面对高部长的高傲与冷漠,俩人都发怵。
后来小林过来说,部长说刚给贾副处长配了个彩色打印机,给甄科长换了最新的电脑,没指标了,库房还有一个以前替换下来的打印机,倒是可以用。
于是,她们就有了这台打印机——一边慢吞吞地打印,一边唱着疲惫的歌。
运了会气,乔伊说:“我问下小林。”
乔伊拨通内线。
“林姐,我们打印机又坏了,而且也没有墨了。”
“那你给小邱打还是我给他打?
让他过来给修一下,顺便带俩墨盒。”
乔伊迟迟疑疑地问:“我跟人家说,人家会来吗?”
小林说:“那我打吧,你甭管了。”
停顿了一下又咕哝了一句:“你们那机子那么老了,不知道他能不能修。”
“好,谢谢林姐。”
乔伊道谢挂机,冲李姐耸了下肩,坐下。
“姐,就咱还用这老古董,恐怕是全校独一份儿了。”
乔伊忍不住吐槽,“这要再坏了——”“咱就去别的屋打。”
李姐豁达地说。
她虽然算得上是学校元老级人物了,在宣传部干了一辈子,也曾把笔杆子耍得龙飞凤舞,做人却一首很佛系,在学校只管做好份内工作,其它则无欲无求,结果就混了个无名无份。
人人都觉得她是个好的:有才、心善、对人真诚,可又都同情她:老实实诚,只会干活,不会说话,在宣传部干了一辈子,部长换了好几茬儿,她却像钢钉一样钉在那张桌子上,窝都没挪一下。
以前的几任部长对她都还算尊重,起码她感觉自己跟别人没有太大区别。
可不知为什么,高部长来了之后,对她越来越冷漠。
有一次,她去高部长屋里送东西,高部长、贾副处和甄科长不知说了什么高兴的事,正呵呵地笑着,一看推门进来的是李姐,高部长脸上的笑居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倨傲地板起脸,扫了眼李姐手里的东西,说了句:“放这吧!”
另外两个领导见状,也立马放下脸,一个低头看手机,一个也像高部长一样垂下眼睑,冷冰冰地板起脸。
李姐放下东西,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现在更是连看都不屑、不愿多她看一眼,甚至,就连围在高部长身边的人,见了她也都找个借口别过眼神,实在躲无可躲时,也只是轻轻点下头。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单位里淘汰下来的桌椅板凳,无人问津,只等哪天清理出去完事儿。
李姐有知觉,但无心力改变,只一天天掰着手指,等着退休的那一天。
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这整天轻易不出办公室,以前也没跟高部长打过什么交道,应该没机会得罪她呀?
怎么她来了宣传部就开始针对自己呢?
她想了好多天,有一天终于想起,高部长任高职学院副院长的时候,有一次高职学院搞活动,高副院长通知她去参加,然后给写篇宣传稿,她那几天正腰疼,就推了没去。
她思来想去,她俩之间也就这么个事,可,不至于吧?
新学期第一次部门会,结束的时候,高部长沉着脸说:“希望大家都以饱满的热情积极工作,积极向中心靠拢,否则,就将被边缘化。”
可李姐只知道积极工作,不知道怎么向中心靠拢。
回到办公室,乔伊压低声音说:“姐,我怎么觉得部长最后那句说的是咱呀?”
这会儿,李姐心里生出些愧疚,觉得乔伊跟自个儿一个屋,不受待见,是跟着自己吃瓜落儿了。
可乔伊挺好的一个孩子呀!
这让李姐很是自责。
“乔伊,要不找个借口你调个办公室吧,哪怕去别的办公室挤一挤,各方面可能都会好一些。”
起码向高部长表个态,自己也是不愿亲近李姐的,也是愿意向中心靠拢的。
“我可不去。
现在咱俩一个屋,关上门还能平和下、安心点,我跟她们在一起,我可受不了。”
“你还小呢,得积极向上,得想办法让领导看见你、赏识你。
不能像我一样,这么碌碌无为一辈子。”
李姐苦口婆心地劝。
“我不,我什么都不想,我一个合同工,就算削尖脑袋能有什么发展?
我就这么跟您在一块待着挺好,心里舒坦。”
乔伊说得很坚决。
她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跟李姐这样的人在一块儿,她不会那么累、那么焦虑。
她没啥追求,只要能带好孩子,照顾好父母就行了。
哪天这里不要她了,大不了换个地方,就算再差,能差哪去?
不一会儿,小邱打过来电话,问了问情况。
“你加下我微信,给我拍一下型号。”
“哦。”
乔伊挂了电话开始加小邱微信。
俩人加完好友,乔伊拍了打印机上一张泛黄的小卡片,发给小邱。
小邱要过来视频通话,乔伊一接通,办公室就响起小邱略带沙哑和地方口音的普通话。
“你(nī)拍的这个不对(děi),应该在机子后面(mian’er)。
你换下镜头让我看看。”
乔伊依言将镜头对着打印机后边。
“对(děi),你离近点我看看。
嚯,这06年的……是06,快20年了。”
“你能修吗?
有墨盒吗?”
“我得看看,有(yōu)的话下午我过去。”
“好!
好!”
乔伊赶紧一迭声应着,声音容色都极其谦恭。
李姐听着乔伊讨好的声音,心有戚戚,不敢抬头看乔伊的嘴脸。
她们俩人在很多方面都有些像,只不过一个年轻刚工作,一个迟暮将退休;一个该有所在意,一个早己放弃。
楼层的卫生间和水房在一起,一个在里,一个在外。
俩人一个去打水,一个去卫生间,结伴从办公室出来。
迎头碰上高部长。
高部长身材高挑,长相颇好,衣品超高,下巴抬得更是高无可高。
俩人齐齐面上带笑,恭敬地喊了声:“部长。”
高部长迅速地扫了俩人一眼,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就高挺酥胸,高昂下巴,踩着高跟鞋昂扬而去。
顿时,“嘎噔嘎噔”的高歌在楼道里回响。
俩人对视一眼,眼里尽是无奈又无语。
下午,乔伊无精打采地推开办公室门。
李姐正捧着花茶小口嘬饮,见状,关切问道:“又没睡午觉?”
“可不是。”
乔伊一边哼唧,一边重重坐进椅子,吐槽:“天天受虐!”
“快上幼儿园了吧?
上了幼儿园你就能歇三年了。
这三年是孩子最让你省心的时候。”
“唉,我天天盼着她赶紧去呢!
真受不了了。
整个一混世魔王!”
李姐笑:“瞧你说的,孩子都这样!”
“唉!
我觉得她可真是白糟蹋了我给她取的名了,天不怕地不怕,一点都不听话。”
乔伊瘫坐在椅子上,闭上眼。
“这会儿还是释放天性的时候,还是个自然人,等迈出家门——”李姐轻声叹息,好像是说给乔伊听,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快下班的时候,穿得有些邋遢、留着短短胡茬、身上味道有些浓重的小邱急匆匆地敲了下门,没等“请进”落稳,就冲了进来,二话不说把一个装了一堆东西的半旧兜子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放,往俩人桌上扫了一眼就首接走上前,三下五除二打开机盖,取出墨盒放一边,探头看里边。
“是什么问题呀?”
乔伊问。
“进纸器坏了,应该是。”
边说边去兜里翻,不一会,拿着两个纽扣样的东西走过去,换上,复又换好墨盒,说:“试一下。”
李姐正在待命,闻言立即点击打印键。
打印机又唱起了古老的歌。
“好了。”
小邱拿起打印纸看一眼递给乔伊,就转身开始收拾包,“走了,还得给别的部门送东西。”
他一边收拾,一边嘟哝。
“你给看看我的电脑能联上嘛。”
乔伊赶紧说。
“你的没联着?”
“没有。”
小邱在乔伊电脑上看了看,鼓捣了几下。
“不行,你的机子不兼容。”
“为什么?”
“你电脑配置低,该换了。”
乔伊无语凝噎,她脑子刚鼓起来的泡泡还没膨胀就破灭了。
唉,她依旧得把文件发给李姐,在李姐的电脑上打印。
有点,唉!
太不方便。
小邱走了,乔伊小声跟李姐说:“姐,你别看小邱这样,后台硬着呢!
咱们学校办公用品都从他那拿,一年挣不少呢!”
“是,他干这个可有些年头了,好像是刘校长,就现在教育厅刘厅长来了后,他就开始送办公用品了。
这些人看上去其貌不扬,道行都挺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