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姐姐小红去世后,母亲王秀芬再也没有叫过小花的名字。
"女娃,去把鸡喂了。
""女娃,缸里没水了。
""女娃,你死哪儿去了?
"起初,小花还会怯生生地纠正:"妈,我叫小花...""闭嘴!
"王秀芬的巴掌会毫不留情地落下来,"让你干啥就干啥,哪来那么多废话!
"久而久之,小花不再坚持。
村里的人只知道刘家有个"女娃",很少有人记得她的大名是刘小花。
只有父亲刘铁柱和哥哥小军还会叫她小花,这两个字从他们嘴里说出来,成了小花生活中少有的温暖。
小花八岁那年冬天,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儿。
接生婆李大娘摇着头从产房出来,对蹲在门口抽烟的刘铁柱说:"又是一个丫头,而且...心脏好像也不太好。
"刘铁柱的手抖了一下,烟灰落在棉鞋上,烧出一个黑洞。
王秀芬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撕心裂肺:"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为什么又是一个病秧子?
为什么不是个健康的男孩?
"小花躲在厨房的柴堆后面,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这么伤心,也不明白为什么新出生的妹妹心脏不好会是她的错——首到她听见母亲对前来探望的邻居哭诉。
"都是那个女娃克的!
"王秀芬的声音充满怨恨,"她出生那年,小红就开始犯病;现在她又克得小草心脏不好。
她就是个丧门星!
"小花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
她跑到后院,蹲在茅坑边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冷风吹得她脸颊生疼,眼泪在脸上结成了冰碴子。
"别听你妈胡说。
"不知何时,刘铁柱站在了她身后,粗糙的大手按在她瘦小的肩膀上,"这跟你没关系。
"小花抬起头,父亲的脸上刻满疲惫的皱纹,眼睛里却满是坚定:"你妹妹叫小草,刘小草。
你叫小花,刘小花。
都是我的好闺女。
"父亲的话让小花心里好受了一些,但改变不了家里的气氛。
王秀芬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照顾小草上,对小花更加视而不见,除非需要她干活的时候。
"女娃,去洗尿布。
""女娃,把药熬上。
""女娃,你手脚不能轻点?
吵醒小草我打死你!
"小花成了家里的影子,默默地做着一切,却得不到一个正眼。
她常常一边烧火一边看着母亲怀里的妹妹——那个瘦小的、脸色发青的婴儿得到了她从未得到过的温柔。
"妈,我能抱抱小草吗?
"有一天,小花鼓起勇气问道。
王秀芬像看仇人一样瞪着她:"你想害死她吗?
滚远点!
"小花缩了缩脖子,继续低头扫地。
扫到母亲脚边时,她不小心碰到了放在地上的药碗,黑色的药汁洒了一地。
"你个作死的赔钱货!
"王秀芬腾地站起来,一巴掌扇在小花脸上,"你知道这药多贵吗?
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小花捂着***辣的脸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
她知道哭只会招来更多的打骂。
"你干什么!
"刘铁柱从地里回来正好撞见这一幕,一把拉过小花,"不就一碗药吗?
至于打孩子?
""药?
"王秀芬冷笑,"你知道这药多难弄吗?
县里都买不到,还是托人从省城带的!
""那也不能打孩子。
"刘铁柱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小花,去屋里待着。
"小花逃也似的跑进里屋,却听见母亲在后面喊:"站住!
把地上的药舔干净!
"小花僵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铁柱也愣住了:"你疯了吗?
""不是心疼药吗?
"王秀芬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那就别浪费!
"小花看着地上混着泥土的药汁,胃里一阵翻腾。
她慢慢蹲下身..."够了!
"刘铁柱一把拉起小花,对妻子吼道,"你再这样,我带小花单过去!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王秀芬头上。
在农村,男人提出分家过是件大事,尤其是因为女儿和妻子闹翻,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王秀芬终于闭了嘴,抱着小草进了里屋,把门摔得震天响。
那天晚上,刘铁柱偷偷塞给小花一块冰糖:"别往心里去,你妈...她心里苦。
"小花含着冰糖,甜味在舌尖化开,却冲不散心里的苦涩:"爸,我真的是丧门星吗?
""胡说!
"刘铁柱难得地提高了声音,"你是我刘铁柱的闺女,是最好最懂事的丫头。
你妈那是...那是想小红想魔怔了。
"小花点点头,却并不完全相信。
夜里,她躺在炕上,听着旁边小草微弱的呼吸声,心想:如果我能把健康分给妹妹一半就好了,那样妈妈会不会喜欢我一点?
第二天一早,小花主动去洗全家的衣服。
寒冬腊月,井水刺骨,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洗到小草的尿布时,她特别用心,搓了一遍又一遍。
"女娃今天怎么这么勤快?
"王秀芬狐疑地看着她。
小花低着头:"我...我想帮忙照顾小草。
"王秀芬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但很快又板起脸:"别以为这样就能赎罪。
去把院子扫了。
"赎罪?
小花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但她还是乖乖拿起扫帚。
如果多做点活能让妈妈不那么恨她,她愿意做更多。
春天来了,小草的情况时好时坏。
村里的赤脚医生说,如果能去大城市做手术,或许能治好,但费用是天文数字。
王秀芬整天以泪洗面,刘铁柱则更加拼命地干活,常常天不亮就出门,深夜才回来。
小花九岁那年,村里小学的李老师来家访。
她是城里来的知青,说话轻声细语,对每个学生都很好。
"刘小花在学校表现很好,"李老师对王秀芬说,"特别是数学,全班第一。
我觉得她可以参加县里的竞赛...""一个女娃,学那么好有什么用?
"王秀芬打断她,"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行了,早晚是别人家的人。
"李老师有些尴尬:"可是...小花很有天赋...""老师,"小花突然开口,"我不参加竞赛了。
家里...家里需要我帮忙。
"李老师看着这个瘦小的女孩,又看了看炕上病怏怏的小草和满脸不耐烦的王秀芬,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好吧。
"她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本书,"这是送给你的,有空可以看看。
"那是一本《安徒生童话》,封面上印着美丽的人鱼公��。
小花如获至宝,紧紧抱在胸前:"谢谢老师!
"李老师走后,王秀芬一把夺过书:"哪来的闲心看这个?
去把猪喂了!
""妈,那是老师给我的..."小花小声***。
"反了你了!
"王秀芬扬起手,小花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
出乎意料的是,巴掌没有落下来。
王秀芬看着女儿惊恐的样子,突然把书扔还给她:"藏好了,别让小军看见抢了去。
"这是王秀芬对小花的第一次"让步",虽然语气依然生硬。
小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抱着书飞快地跑出屋子,生怕母亲反悔。
那天晚上,小花躲在被窝里,就着月光偷偷看《海的女儿》。
她不认识很多字,但靠着插图和猜,勉强能看懂故事。
看到小人鱼为了王子变成泡沫时,她的眼泪打湿了书页。
"小花?
"刘铁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怎么还不睡?
"小花慌忙擦干眼泪,把书藏到枕头下:"这就睡,爸。
"刘铁柱叹了口气,坐在炕沿:"李老师今天来过了?
""嗯。
"小花小声回答,"她说我数学好...""你想继续上学吗?
"刘铁柱突然问。
小花愣住了。
在村里,女孩能上完小学就不错了,大多数早早回家帮忙干活,等着嫁人。
"我...我可以吗?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只要你愿意。
"刘铁柱粗糙的大手抚过她的头发,"爸供你。
"小花再也忍不住,扑进父亲怀里哭了起来。
这是她记事以来第一次这样放肆地哭,所有的委屈、不甘和希望都化作了泪水。
"哭吧,哭出来好受点。
"刘铁柱轻轻拍着她的背,"但是记住,别在你妈面前哭。
"小花点点头,把脸埋在父亲带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衣襟里,第一次感到了一丝希望。
然而,好景不长。
第二天,王秀芬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小花可能继续上学的消息,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怒火。
"你疯了?
"她对刘铁柱吼道,"小草的药钱都凑不齐,你还想让那个丧门星上学?
""小花学习好,为什么不能上?
"刘铁柱罕见地顶撞妻子,"再说,学费才几个钱...""几个钱?
"王秀芬的声音尖利得刺耳,"那你倒是拿出来啊!
小军的裤子都短了半年了,你怎么不说给他买新的?
"刘铁柱沉默了。
确实,家里穷得叮当响,小军的裤子露出脚踝,小草的医药费像无底洞,而小花...小花己经三年没穿过新衣服了。
"我可以不上学。
"小花突然说,"我...我去生产队挣工分。
"王秀芬冷笑:"听见没?
她自己都说不上了。
"刘铁柱看着女儿,眼中满是心疼:"小花...""真的,爸。
"小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长大了,能干活了。
"那一刻,刘铁柱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佝偻着背走出屋子,背影说不出的落寞。
小花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三天后,刘铁柱从县里回来,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我报名去修水库了。
"吃饭时,他突然宣布,"一天一块二,管吃管住。
"王秀芬的筷子停在半空:"那...得多长时间?
""至少半年。
"刘铁柱扒拉着碗里的糊糊,"明天就走。
"小花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父亲要离开这么久?
那家里..."工钱我每月寄回来。
"刘铁柱继续说,"除了家用,剩下的给小花交学费。
我己经跟李老师说好了,九月开学首接去。
"饭桌上鸦雀无声。
王秀芬的脸色阴晴不定,小军惊讶地张大嘴,小草不明所以地玩着饭粒,而小花...小花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快,好像要蹦出胸膛。
"你..."王秀芬终于开口,声音却出奇地平静,"就这么决定了?
"刘铁柱点点头,眼睛却看着小花:"小花,爸没本事,只能这样了。
你...好好学。
"小花咬着嘴唇,重重点头,生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那天晚上,小花帮父亲收拾行李——其实就是几件破衣服和一双备用布鞋。
她偷偷把自己的那张包糖纸塞进了父亲的鞋垫下面,那是她唯一的"宝贝"。
"爸,修水库累吗?
"她小声问。
刘铁柱笑了笑:"累啥?
比种地轻松。
"小花知道父亲在撒谎。
村里去年有人去修水库,回来时说那是要命的活,搬石头搬得手上全是血泡。
"我会照顾好家里的。
"她郑重地说,像个大人一样。
刘铁柱摸了摸她的头:"别太累着。
有空...也看看书。
"第二天天没亮,刘铁柱就背着包袱走了。
小花坚持要送他到村口,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到了分别的时候,刘铁柱突然从怀里掏出那本《安徒生童话》。
"藏好了。
"他低声说,"别让你妈发现。
"小花接过书,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爸...我会想你的。
"刘铁柱的眼圈也红了,但他只是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转身大步离去,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小花站在村口,久久不愿离去。
东方的天空渐渐亮起来,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的人生,似乎也迎来了微弱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