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操场上,早读结束的学生们正三三两两走向教学楼。
他们仰头望来时,像一群聚拢的蚂蚁。
这是2020年4月15日,我第三次站上实验楼天台。
前两次都因为教导主任恰好路过而作罢,这次我特意选了早读与第一节课的间隙。
晨雾还未散尽,空气里飘浮着紫藤花的香气,远处传来早樱被风揉碎的声音。
"苏晚!"我听见身后铁门被撞开的巨响。
皮鞋踩过积水的声音急促如鼓点,混着金属钥匙串清脆的碰撞。
是班主任王老师,他总把办公室钥匙挂在腰间。
上周我去交贫困生补助申请时,他盯着我磨破的袖口说:"女孩子还是要注意仪表。
"现在他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快下来!你妈妈刚打电话说医疗费凑齐了......"我闭上眼。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漫上来,病床上母亲浮肿的脸在记忆里膨胀。
三天前护士拔掉呼吸机时,监测仪发出的刺耳鸣叫还黏在耳膜上。
缴费单上的数字像一串密码,破译后只剩下"放弃治疗"四个字。
风突然转向,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锁骨。
我低头看见那枚琥珀吊坠从衣领滑出,在晨光中流转着蜂蜜般的光泽。
这是上周在旧物市场淘到的,指甲盖大小的树脂里凝固着半片银杏叶。
指尖触到琥珀的刹那,时空突然扭曲。
无数画面在视网膜上飞速倒带:飘落的樱花重新缀上枝头,褪色的校服变得簇新,教学楼外墙剥落的漆皮恢复鲜亮。
我在疾速倒退的时光洪流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校服变成米色羊绒大衣,帆布鞋化作小羊皮短靴,枯黄长发染回栗色卷发。
等眩晕感消退时,我正站在教室后门。
黑板上方挂着"距离高考还有100天"的横幅,日期是2012年4月15日。
"苏晚,发什么呆呢?"有人撞了下我的肩膀。
转头看见林深抱着篮球倚在窗边,阳光给他的侧脸镀上金边。
指着我胸前的琥珀吊坠笑道:"这该不会是上周拍卖会那个......"我猛地后退两步。
记忆在颅腔内炸开:眼前的林深不是那个总借我笔记的转学生,而是林氏集团独子。
至于现在的我——摸出手机锁屏,壁纸是全家福。
穿香奈儿套装的优雅妇人挽着穿阿玛尼西装的男人,中间的女孩眉眼与我七分相似。
这是江城首富苏家的独女。
在原本的时空里,她本该在今年六月因抑郁症休学,次年春天吞服安眠药***。
"苏晚同学?"讲台上传来叩击声。
我抬头看见数学老师不悦的脸,"上来解这道题。
"粉笔在黑板划出尖锐的声响时,我注意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空着。
那个本该坐着穿褪色校服的贫困生的座位,此刻堆满杂物。
原来当我成为苏家千金,这个世界就不再有"苏晚"的存在。
直到放学我才理清状况。
司机老陈等在校门口,见我出来立即躬身打开宾利车门。
手机相册里有上百张游艇派对和时装周的照片,最新一张是昨天在私人医院体检的报告单。
"小姐,先生今晚有应酬。
"老陈从后视镜看我,"夫人让您记得吃帕罗西汀。
"我攥紧胸前的琥珀吊坠。
倒车镜里,穿着巴宝莉风衣的少女眼眸漆黑,唇角天生下垂,和从前那个缩在教室角落的贫困生判若两人。
但锁骨处的胎记还在,月牙形的淡粉色痕迹,像枚小小的吻。
车驶过跨江大桥时,夕阳正沉入钢筋水泥的丛林。
我打开车窗,让晚风灌进来。
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的画面在脑海中交织:母亲化疗后掉落的头发缠在梳齿上,病房窗外梧桐树抽新芽;今生卧室里整面墙的***款包包,梳妆台上未拆封的抗抑郁药。
手机突然震动。
陌生号码发来彩信,照片上是我中午在食堂被泼奶茶的画面。
鹅黄色羊绒衫晕开深褐污渍,周围是举着手机哄笑的人群。
配文是:"假千金。
"我关掉屏幕。
水珠砸在手机壳上,才发现自己在哭。
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汹涌而来:转学三个月,书包里被塞过死老鼠,体育课更衣室的门锁总被胶水黏住,上周美术课有人在我的画布上涂满"冒牌货"。
车驶入别墅区时,路灯次第亮起。
我看见养父的奔驰停在庭院,车尾灯在暮色中猩红如兽眼。
玄关处,他的鳄鱼皮鞋端正摆在鞋柜第二层,和记忆中分毫不差。
"晚晚回来啦?"养母从旋转楼梯款款而下,真丝睡袍泛着珍珠光泽。
她伸手要摸我的脸,我下意识偏头躲开。
这个动作让空气骤然凝固。
养父从书房出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CT扫描仪。
他示意保姆端来炖盅:"先把药喝了。
"当归香气里混着若有似无的苦味。
我盯着瓷勺在汤水中搅出的旋涡,突然想起前世生物科学的条件反射实验。
当***与疼痛反复关联,最后只需***就能让动物战栗。
此刻我浑身发冷。
---早春的玉兰花坠在枝头,像一群敛翅的白鸽。
我抱着素描本穿过艺术长廊时,听见身后刻意压低的嬉笑。
......""怪不得要整容成人家亲生女儿的样子......"画纸边缘被攥出褶皱。
转学三个月,流言从"暴发户"升级成"整容怪",最近又添了"杀人犯女儿"的新料。
上周国旗下讲话时,广播站突然播放我的体检报告;昨天更衣室储物柜里,放了我养母在米兰时装周晕倒的新闻剪报——标题用红笔圈出"疑似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
素描教室空无一人。
我拧开颜料盒,钴蓝色在调色盘里晕开。
落地窗外,几个女生正在写生,为首的是班长许安然。
她今天戴了新的钻石发卡,阳光折射的光斑跳在我刚铺好的水彩纸上。
"哎呀!"惊呼声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响。
许安然的画架倒在我的画板上,松节油泼了满桌。
她捡起沾满群青颜料的香奈儿外套,眼眶瞬间红了:"这是我爸爸从巴黎带回来的......"围观人群迅速聚集。
我看着她用美甲刀在外套内衬划出裂口,动作熟练得像排练过千百回。
当教导主任赶来时,那件***款外套已经"意外"毁在我的画架下。
"苏晚,来我办公室。
"主任推了推眼镜。
经过许安然身边时,我听见她轻声说:"赝品就该待在垃圾桶里。
"黄昏的教务处弥漫着速溶咖啡的味道。
我盯着办公桌上全家福照片,养父捐赠的钢琴在照片角落泛着乌木光泽。
笔在处分通知书上停顿:"苏先生是我们学校的荣誉校友......"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养父的短信简洁如医嘱:"六点前回家体检。
"路过大礼堂时,我鬼使神差地拐进地下仓库。
积灰的储物架上堆满往届学生遗留的物品,某个褪色的纸箱里露出校服一角。
我抖开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胸口绣着"苏晚"的名字。
这是原本属于我的校服。
在这个被篡改的时空里,它像幽灵的皮肤静静躺在黑暗中。
突然有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我慌忙躲进阴影。
手电筒光束扫过水泥地,我看见林深举着相机走近,镜头对准我藏身的角落。
"你果然在这里。
"他按下快门,闪光灯在瞬间照亮我苍白的脸,"从转学第一天就在找什么吧?"我想逃,却被他抓住手腕。
少年掌心滚烫,指尖有淡淡的硝烟味。
他扯开我衣领,琥珀吊坠在黑暗中泛起微光:"苏家十八年前丢失的女儿,后颈应该有月牙形胎记。
"血液在耳膜轰鸣。
我挣扎着后退,后腰撞上储物架。
铁锈味的灰尘纷纷扬扬落下,林深突然松开手轻笑:"别紧张,我和你那养父不是一伙的。
"他递来一张泛黄的照片,"你猜我在校史馆发现了什么?"照片上是1994年的毕业合影。
前排右数第三个女生,和我现在的容貌有九分相似。
她胸前挂着琥珀吊坠,后颈隐约露出淡粉色胎记。
"苏家真正的千金出生当天被偷换,十八年后又离奇找回。
"林深把照片塞进我手心,"而你吃的那种'补药',主要成分是氟哌啶醇。
"夜风穿过破碎的玻璃窗,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呜咽。
我摸着锁骨处的胎记,突然想起今早喝药时养父的眼神——那不是看女儿的眼神,而是在评估一件即将送往拍卖会的瓷器。
---地下仓库的节能灯管滋滋作响,林深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拉长成扭曲的藤蔓。
我盯着照片里与自己容貌相同的少女,她胸前的琥珀吊坠在泛黄的相纸上渗出树脂光泽。
"知道苏家为什么急着找继承人吗?"林深转动相机胶卷轴,机械齿轮发出细碎的咬合声,"他们需要活体器官。
"储物架突然剧烈摇晃,成箱的旧课本倾泻而下。
林深拽着我扑向墙角,灰尘在光束中狂舞。
他的衬衫领口蹭过我的鼻尖,飘来雪松混着显影液的古怪气味。
这个距离能看清他睫毛上沾着的银灰粉末,像是暗房里残留的显影剂。
"苏氏夫妇的亲生女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畸形。
"他压低声音,指尖划过我剧烈起伏的胸口,"而你,是他们精心培育的器官容器。
"手机在此时震动,养父的短信跳出来:"司机在正门。
" 配图是我躲在仓库的监控截图,拍摄角度来自头顶的消防喷淋头。
林深嗤笑一声,突然咬住我锁骨处的胎记,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想活命的话,明天带琥珀吊坠来化学实验室。
"我在宵禁前五分钟冲进别墅。
养母正在插花,波斯菊的汁液染红蕾丝手套。
她哼着《天鹅湖》的旋律,剪刀突然"咔嚓"剪断花茎:"晚晚今天的药还没喝吧?"汤药在青瓷碗里荡漾,当归的甜腻掩盖着氟哌啶醇的苦。
我假装失手打翻药碗,褐色液体在地毯上洇出狰狞图案。
养父从二楼书房探出身,镜片反光遮住眼神:"把小姐的体检报告拿来。
"医护室的白炽灯刺得人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