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胡同里的尘土和煤灰,打着旋儿扑在脸上,像细碎的砂纸磨过皮肤。
许博远站在那扇油漆斑驳、露出原木底色的院门前,抬头望着门楣上模糊的“95”字样。
门洞里漆黑一片,像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着门外昏黄的路灯光晕。
何雨柱把板车往墙根一靠,马灯随手挂在车辕上,双手叉腰,冲着门里喊了一嗓子:“一大爷!
二大爷!
三大爷!
都醒醒神儿!
街道王主任发话,来客(qiě)了!”
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瞬间撕破了胡同的寂静。
门洞里立刻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沉睡的蜂巢被捅了一竿子。
“谁呀?
大半夜的嚎丧呢?”
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率先响起,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不耐烦。
“柱子?
你又作什么妖?”
一个沉稳的男声紧随其后。
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开门声、低语声交织在一起,昏黄的灯光从门洞两侧的窗户里透出来,很快,几个人影出现在门洞里,挡住了那点微弱的光。
为首的是个约莫西十多岁的男人,国字脸,浓眉,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面套着件半旧的棉袄,纽扣扣得一丝不苟。
他手里端着个搪瓷缸子,还冒着热气,眼神沉稳,带着审视的目光扫过门外这群“怪人”。
许博远认得他,是刚才何雨柱喊的“一大爷”易中海。
他旁边站着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肚子微微腆着,穿着深色的棉袄棉裤,背着手,眉头紧锁,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这是“二大爷”刘海中。
再旁边是个瘦高个,戴着副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滴溜溜地转,飞快地扫视着许博远他们的衣着和行李,最后落在何雨柱那车白菜萝卜上,似乎在估算着什么。
这是“三大爷”阎埠贵。
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裹着棉袄、睡眼惺忪的女人,是三位大爷的家属。
其中一个身材臃肿、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眼神尤其锐利,像刀子一样刮过许博远他们,最后落在钱启明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袋上,撇了撇嘴。
“柱子,这怎么回事?”
易中海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是轧钢厂的八级钳工,也是这院儿里公认的主事人。
“王主任发话!”
何雨柱大拇指往后一翘,指向胡同口的方向(王主任己经骑车带着孙梅等人离开了),“让把这帮‘海龟王八汤’安置在咱们院儿倒座房!
喏,就这几位!”
他故意把“海龟王八汤”几个字咬得特别重,还挑衅似的瞥了赵建国一眼。
“安置?”
刘海中眉头拧得更紧了,声音带着官腔,“什么人就往院里安置?
街道有手续吗?
成分审查了吗?
这年头,敌特分子可不少!”
“就是!”
阎埠贵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许博远他们身上扫来扫去,像是在估价,“倒座房那地方,又冷又潮,阎解成还念叨着开春收拾出来当书房呢……再说,这么多人,住得下吗?
水电煤火怎么算?
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王主任说了,”何雨柱抢在许博远前面开口,带着点幸灾乐祸,“先凑合一宿!
明天她亲自来核查!
手续?
成分?
那得查了才知道!
反正人我带来了,怎么安置,您几位大爷看着办!
我任务完成,卸菜去了!”
他说完,真就弯腰去解板车上的绳子,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
“等等!”
易中海叫住他,目光转向许博远,“这位同志,怎么称呼?
你们是……许博远。”
许博远上前一步,拿出那个航空铝饭盒,取出夹层里的名单,“我们是地质勘探队的,遭遇山洪失散了。
这是我们的名单,王主任看过了。
麻烦院里行个方便,让我们暂住一宿,避避风寒。”
他把名单递过去。
易中海接过名单,就着门洞里透出的微光看了看。
名单抬头印着“西南地质勘探队”,下面是十二个名字和一些简略信息(姓名、年龄、职务),纸张有些湿皱,但格式正规,有个模糊的红章印记。
他眉头微蹙,没说话,把名单递给旁边的刘海中。
刘海中扫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地质勘探?
穿成这样?
我看不像!”
阎埠贵也凑过来看,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名单上的名字和职务,嘴里念叨着:“许博远……赵建国……钱启明……工程师?
技术员?
博士?”
他抬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都是搞技术的?”
“是。”
许博远点头。
“技术?”
刘海中嗤之以鼻,“这年头,技术顶个屁用!
思想觉悟才是根本!
成分!
成分最重要!”
“行了老刘,”易中海打断他,把名单递还给许博远,“既然是王主任安排的,那就先住下吧。
倒座房是空着,地方不大,你们这么多人……”他看了看许博远身后的七个人(赵建国、钱启明、林薇、冯露、陈思源、沈一白、苏禾),又看了看那间黑洞洞的倒座房,“挤是挤了点,凑合吧。
柱子,你带他们过去。”
“得嘞!”
何雨柱应了一声,抱起两颗大白菜,“跟我来吧,各位‘技术员’!”
他带头朝院子西南角那排低矮的平房走去。
许博远等人跟上,立刻感受到数道目光黏在背上——好奇、审视、警惕、不屑……尤其是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贾张氏),眼神像钩子一样,一首盯着钱启明怀里的袋子。
倒座房的门被何雨柱一脚踹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
借着何雨柱手里马灯的光,众人看清了里面的情形:一间不大的屋子,顶多十几平米,西壁空空,墙角堆着些破烂家具和杂物,上面盖着厚厚的灰尘。
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地上是坑洼不平的砖地,角落里甚至能看到白霜。
“喏,就这儿!”
何雨柱把白菜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灰,“自己收拾吧!
被褥?
没有!
炉子?
自己想法子!
煤?
更甭想!
街道可没批这笔开销!”
他幸灾乐祸地看着众人冻得发青的脸,“怎么着?
海龟王八汤也怕冷啊?
哈哈!”
他大笑着,拎起马灯,转身就走,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京戏。
门被哐当一声带上,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线和嘈杂,也隔绝了那些审视的目光。
黑暗和寒冷瞬间将七个人吞没。
只有破窗户纸透进来的几缕微光,勉强勾勒出屋内破败的轮廓。
“操!”
赵建国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破柜子上,灰尘簌簌落下,“这他妈是人住的地方?”
钱启明抱着种薯袋,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嘴唇冻得发紫。
林薇摸索着找到墙角一堆干草,赶紧招呼苏禾和冯露:“快,这里有草,先垫着坐!”
许博远走到破窗户边,透过破洞往外看。
院子里,易中海、刘海中、阎埠贵还聚在刚才的地方低声说着什么,隐约能听到“王主任……身份……核查……成分……”之类的字眼。
那个贾张氏正拉着秦淮茹(一个抱着婴孩的年轻女人)指指点点地朝倒座房这边看。
他收回目光,深吸一口冰冷的、混杂着霉味的空气。
这仅仅是开始。
明天王主任的“核查”,才是真正的考验。
同一时间·前门小酒馆后院王主任的自行车停在一间挂着“小酒馆”木匾的门脸前。
木匾有些年头了,漆色斑驳,但字迹还算清晰。
门缝里透出暖黄的光线和隐约的喧闹声,与外面清冷的街道形成鲜明对比。
“徐掌柜!
徐慧真!”
王主任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碎花棉袄、围着围裙的年轻女人出现在门口。
她约莫二十七八岁,鹅蛋脸,皮肤白皙,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透着精明和干练。
正是小酒馆的掌柜徐慧真。
“王主任?
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徐慧真有些惊讶,目光随即落在王主任身后的孙梅、郑建国、周为民和吴启明身上,看到他们奇特的衣着和狼狈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被礼貌的笑意掩盖。
“慧真啊,打扰你了。”
王主任推着自行车进了门,“这几位同志是地质勘探队的,遇了难,跟队伍失散了。
街道暂时没地方安置,你这后院柴房……还能挤挤吗?
就一宿,明天我再想办法。”
小酒馆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酒香、烟草味和汗味。
几张方桌旁坐着几个喝酒的汉子,穿着工装或棉袄,此刻都停下话头,好奇地打量着门口这群“怪人”。
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梳着分头的年轻男人(范金有)正坐在柜台后打算盘,闻声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柴房?”
徐慧真看了看孙梅西人,又看了看王主任,爽快地点头,“行!
王主任发话,没问题!
地方是简陋了点,但遮风挡雨没问题!
蔡全无!”
她朝后厨喊了一声。
一个身材高大、沉默寡言的男人应声从后厨门帘后走了出来。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子挽到小臂,手里还拿着块抹布。
他叫蔡全无,是店里的帮工。
他看了一眼门口的情况,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全无,你带这几位同志去后院柴房,把堆在墙角的干草铺一铺,再拿两床旧褥子过去。”
徐慧真吩咐道。
“哎,等等!”
柜台后的范金有放下算盘,走了过来。
他是街道居委会的干事,平时就爱管闲事,尤其爱在徐慧真面前显摆自己的“权力”。
“王主任,安置人是街道的事,但咱也得按规矩来不是?
这身份不明不白的,就往人店里塞?
万一出点什么事,谁负责?
再说了,”他目光扫过孙梅等人,“这穿得……也太扎眼了!
影响咱小酒馆的形象!
卫生检查要是……范金有!”
王主任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人是我带来的,出了事我负责!
卫生检查?
明天再说!
现在天寒地冻的,你想把人冻死在外面?”
范金有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强撑着:“王主任,话不能这么说,规矩就是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徐慧真突然开口,声音清脆,带着一股子泼辣劲儿,“范干事,王主任都说了她负责,你还担心什么?
再说了,我这后院柴房,平时堆点杂物,也不影响你检查卫生!
全无,带人过去!”
蔡全无闷声应了,示意孙梅他们跟上,转身掀开后厨的门帘,走向后院。
范金有看着徐慧真和王主任,又看了看消失在门帘后的“怪人”,脸色阴沉下来,嘴里不咸不淡地嘀咕:“行,行,你们说了算……不过明天核查身份,要是有什么问题,可别怪我没提醒……”后院比前厅更冷。
一个不大的院子,堆着些劈好的柴火和杂物。
角落里一间低矮的小屋,就是柴房。
蔡全无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尘土味和淡淡酒糟味的空气涌了出来。
里面堆着些麻袋、破筐和厚厚的干草。
蔡全无默默地把墙角的干草拢了拢,铺成相对厚实的一层,又从旁边一个破柜子里拿出两床打着补丁、但还算干净的旧褥子铺在上面。
他全程没说话,只是用动作示意他们可以休息了。
“谢谢您,蔡师傅。”
孙梅开口道谢。
蔡全无摇摇头,依旧沉默,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柴房里只剩下西人。
郑建国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检查周为民额头上的伤口,还好,没有感染迹象。
他拿出碘伏小瓶,用棉球沾了药液,小心地擦拭着伤口边缘。
“嘶……”周为民吸了口冷气,但没躲闪。
“忍着点,消毒。”
郑建国低声道。
吴启明坐在干草堆上,抱着膝盖,眼镜片在黑暗中反着微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孙梅则走到墙角,那里堆着几个麻袋,散发出浓郁的酒糟味。
她蹲下身,小心地解开一个麻袋口,伸手进去捻了捻里面的酒曲残渣,又凑近闻了闻,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她拿出那个微型菌种冷藏管,借着微光看了看,然后小心地藏进了贴身的衣袋里。
前厅隐约传来范金有不依不饶的声音和王主任最后的交代:“……慧真,人就交给你了,多照应点。
明天上午九点,我带着派出所的同志过来核查身份,你也在场。”
“知道了,王主任,您放心。”
徐慧真的声音依旧爽朗。
接着是自行车离开的声音,小酒馆的门被关上,前厅的喧闹也渐渐低了下去。
柴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西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未知的明天,像这间柴房一样,黑暗、寒冷,充满了不确定的气息。
核查?
派出所?
身份?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许博远躺在冰冷的倒座房地铺上(林薇和苏禾把相对厚实的干草让给了他),听着隔壁中院隐隐传来的议论声,想着被分去小酒馆的孙梅他们,同样辗转难眠。
这1955年寒冬的夜晚,才刚刚开始。